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压过了所有的哭声,终于使抱朴呆住了。含章的头发散在肩头,蒙住了苍白的脸庞。沙土弄脏了她的衣服、头发,她满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动,样子极其痛楚。抱朴将她拉起来,她又倒下了。抱朴两手捶打着沙土,急急地喊着,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他搂抱着大哭不止的妹妹,摇动她,安慰她,她仍旧哭着。这哭声使抱朴悲伤、惊愕、又无能为力。他问着她:“含章,你怎么了呀?你不能这样啊!你......”人们慢慢拍好了坟头,一层层的人围住了兄妹二人。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们跟前蹲下来,伸手梳理含章沾满了沙土的头发,轻轻呼唤了一声。含章听到呼唤,哭声猛地止住了,叫了一声“小葵”,扑到了她的怀里。抱朴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女人,又回头寻找什么。他看到了小累累!小累累走了过来,抱朴把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老人们再也不到洼狸大商店喝零酒了,因为大家只要围上酒坛,立刻就会想起那个嗜酒的老伙伴。商店里顾客稀少,女公务员和张王氏捱着寂寞的时光。张王氏每天仍坚持去给四爷爷捏背,所不同的只是下手狠了。她眼睛浮肿,面色阴沉,每天里喝斥女公务员,然后就长长叹息,说活着真是毫无乐趣、毫无意义。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运藤萝下做气功的隋见素,慢声细语地数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后无声地离去了。这天晚上她买了一条有毒的(同:鱼廷)(同:鱼巴)鱼,将其中含毒最多的鱼籽炒了鸡蛋,喝起酒来。她摇摇晃晃的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坟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长满荒草的男人的坟堆躺下。她等待着。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异样的感觉。天色放亮的时候,她终于失望了。但她还是躺着,回忆着男人活着时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时,二槐不知怎么巡逻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着的张王氏。二槐低头看看,嘿嘿地笑。张王氏闭着眼睛,骂了声“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爷爷家里。四爷爷在炕上躺着,张王氏像往日一样脱鞋上炕,用一块白白的布单蒙了他红润的肥胖身躯,捏起背来。捏完之后,张王氏就为庭院里的盆花洒水。太阳升到屋顶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条鱼:原来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条毒鱼。她叹了口气,心想:是老天爷不让她离开镇子啊。
隋抱朴尽了最大的努力使粉丝厂恢复了生产。那台巨大的柴油机轰鸣起来,所有的轮子一齐转动。李知常在每个皮带和轴杠旁边都加了安全罩。整个车间里的人都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每道生产程序几乎都让机器取代了,那种神奇的力量无所不在。由一个曲轴晃动的长条大筛罗筛着豆渣,发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的声音。粉丝房里的一切声响都是有力的、富于节奏的。古老的粉丝房一下子变得昂奋起来。可是工人们都整天沉默着,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欢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洼狸镇,就像巨大的机械撼动了整座粉丝房一样。机器的威力很快就显示出来,粉丝厂的生产能力猛然增大。紧接着就是晒粉场的扩大,是一辆辆满载粉包的车子从街道上辘辘驶过。镇上人一批又一批来观看机器怎样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来看的人没有一个大声喧哗,他们脸上悲哀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不少人看着看着,最后朝梁上旋转的轮子深深地鞠一个躬,就离去了。
李技术员经常到粉丝厂里走一走,与满身油渍的李知常研究问题。鲁金殿和邹玉全也到粉丝房里,询问生产情况,特别注重安装变速轮之后的粉丝质量。他们都强调洼狸镇是白龙粉丝的重要产地,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国际信誉,影响整个的粉丝出口业。隋抱朴握着两位领导的手,但很少说什么。这个出自老隋家的公司总经理为全镇所注目,因为他是在一个非常时刻走进了经理办公室的。他在老磨旁边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听到那种隆隆的声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后来,打瓢的那个黑汉无事可做,要求到磨屋里去看老磨,抱朴一听就火了。他很少这样发火。他指着黑汉的鼻子说:“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身强力壮像头牛,凭什么去看老磨!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吗?”他喊着,后来还骂了起来,骂着骂着一转脸看到了闹闹热烈中透出责备的目光,这才闭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汉的后背,让他到晒粉场去了。夜间,抱朴从粉丝厂出来,常常一个人在河滩上走着,默默地想着叔父,想着老人过世前不久的那场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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