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139)

2025-10-10 评论

  那真是一场奇怪的谈话。老人嘱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经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会做。他在埋葬老人的当天就取了藏在墙壁中的航海古书,拿到自己厢房里放好。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爱护它,研读它。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不会到老洋里驶船了,但有了老人的书,就会做起远航之梦。他发誓找到那个铅筒。他在同时也暗自判断了地质队的功过──他们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们也在河边遗落了那个铅筒,给一辈又一辈人留下了一颗痛苦的种籽。他发誓找到它。他发誓。
  含章从墓地上回来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晒粉场请了病假。她不吃药,抱朴亲手熬制了药汤,她都偷偷地倒掉了。开始的几天她喝一点稀粥,后来什么也不吃了。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头发散在肩上,仰脸儿望着屋顶,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抱朴坐在她的身边,叫她,她就轻轻地答一声。抱朴把她歪斜的身体摆正一些,又给她理顺了头发。她一动不动。抱朴劝饭劝药费尽了口舌,含章却不答一声。抱朴在炕下急急地走着、跺脚,说:“你总得吃一点啊。这怎么行呢?只吃一点儿......”含章温柔的眼睛看着抱朴,示意让他坐下。他坐了,她伸出手去抚摸哥哥黑黑的胡茬。抱朴握了妹妹的手,惊奇地看着这手腕、这胳膊。这手松松的,柔软极了,白得出奇。抱朴抚摸着她的头发,又一次劝说道:“起来喝一点粥吧──我来喂你,用汤匙,像你小时候一样。”含章这一次摇摇头,说话了:“我什么也不吃了。我现在是明白了,妈妈不该生我......我应该跟妈妈一块儿走。如今是晚了,我跟叔父一块儿走吧。你不用劝了,我不会听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药汤都倒掉了......”她缓缓地说着,面容十分安详,像在叙述一个美好的故事。抱朴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后来他猛地把含章抱到了怀里,使劲地贴到胸口上,一对臂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的那双干涩的、缺乏睡眠的眼睛望着窗子,嘴唇不停地颤着。他像自语,又像对着窗外的一个什么人呼叫着:“晚了,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怨我!我是隋家的老大啊,我没有给你把病治好。这也怨你、怨老隋家、怨他妈的这个厢房、怨他妈的我们都是老隋家人!你到底想些什么、你得了什么病!你得讲!得讲!你闷在心里,像我一样,你要把什么都毁掉吗?你不结婚,不说话,你对李知常看也不看一眼,你要把什么都毁了呀!你说要跟叔父一块走,你走吧,老隋家人一个也留不住。可你临走也要留下闷了几十年的话,你要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老隋家啊!老隋家啊......”
  抱朴一双大手不停地揉动着含章,像要把这个瘦削的、近乎透明的小身体全部揉碎。后来他自己也没有了力气,手一松,含章落到了炕上。含章仍用一双温存的目光看着哥哥。她摇摇头,声音十分微弱了:“我们家最苦的就是你了,不是叔父,也不是二哥和我。我玷污了老隋家的名声,我不配做这个家里的人......我说什么?我怕你受不住,要不你会杀了我。我也急着要说,我要去找叔父说啊......”抱朴呆呆地看着她,像是一句也听不明白。这样停了一会儿,含章要求哥哥走开,回他的公司里去。抱朴不走,含章说她是太困了,她要睡一会儿。抱朴只得离开了。
  抱朴走后,含章就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爬到木凳上,从小后窗上向外遥望。从这里可以望见芦青河滩,那白色的沙土和碧绿的柳棵。有人在沙滩上走着,扛着什么东西。往北一点就是连成一片的晒粉场,银色的粉丝在微风里飘动。她望着这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哥哥小时候领她在河滩上玩的情景。后来她又想起了母亲,记起母亲扯着她的手去摘眉豆角。父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骑一匹红马在河滩上驰过,又记起红色的高粱田,马鬃上的血珠向下洒落。她伏在小窗口,在心里说:“我走了。我要随叔父离开洼狸镇了。我这时候老想为得了绝症的二哥、为忙个不停的大哥哭一场。我还想为那个人哭一场。那个人啊!那个人这时候来一下多好。我要告诉他我全身都不干净,我配不上他。我走了,我多想去看看老磨屋──我天天听见它呜隆呜隆的声音,听着它长大了。我还想在公司经理的办公室里跟大哥道别,去跟那个晒粉场告别。我不配留在镇上了,不配留在老隋家的厢房里。我知道这样哥哥会难过,可那是一阵儿。没有了一个肮脏的妹妹,他们会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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