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标签,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那人是黎元洪。可是我拿稳自己的理解没错。
我曾问父亲:“爸爸,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亲说:“就和普通孩子一样。”
可是我叮着问,他就找出二寸来长一只陶制青底蓝花的小靴子给我,说小时候坐在他爷
爷膝上,他爷爷常给他剥一靴子瓜子仁,教他背白居易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
是此湖”。那时候,他的祖父在杭州做一个很小的小官。我的祖父也在浙江做过一个小
地方的小官。两代都是穷书生,都是小穷官。我祖父病重还乡,下船后不及到家便咽了
气。家里有上代传下的住宅,但没有田产。我父亲上学全靠考试选拔而得的公费。
据我二姑母说,我父亲在北洋公学上学时,有部分学生闹风潮。学校掌权的洋人
(二姑母称为“洋鬼子”)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带头闹的一个广东人就被
开除了。“洋鬼子”说,谁跟着一起闹风潮的一起开除。一伙人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
闹风潮不过是为了伙食,我父亲并没参与,可是他看到那伙人都缩着脑袋,就冒火了,
挺身而出说:“还有我!”好得很,他就陪着那个广东同学一起开除,风潮就此平息。
那是一八九七年的事。
当时我父亲是个穷学生。寒素人家的子弟,考入公费学校,境遇该算不错,开除就
失去公费。幸亏他从北洋开除后,立即考入南洋公学。我现在还存着一幅一九○八年八
月中国留美学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开代表大会的合影。正中坐的是伍廷芳。前排学生展
着一面龙旗。后排正中两个学生扯着一面旗子,大书“北洋”二字。我父亲就站在这一
排。他曾指着扯旗的一人说“这是刘麻子”,又指点这人那人是谁,好像都很熟。我记
得有一次他满面淘气的笑,双手叉腰说:“我是老北洋。”看来他的开除,在他自己和
同学眼里,只是一件滑稽的事。
我大姐从父母的谈话里,知道父亲确曾被学校开除,只是不知细节。我父亲不爱谈
他自己,我们也不问。我只记得他偶尔谈起此笑话,都是他年轻时代无聊或不讲理的细
事。他有个同房间是松江人,把“书”字读如“须”。父亲往往故意惹他,说要“撒一
课‘须’去”(上海话“尿”“书”同音)。松江人怒不可遏。他同班有个胖子,大家
笑他胖,胖子生气说:“你们老了都会发胖。”我父亲跟我讲的时候,摩挲着自己发了
胖的肚子,忍笑说:“我对他说,我发了胖,就自杀!”胖子气得呼哧呼哧。我不知道
父亲那时候是在北洋或南洋,只觉得他还未脱顽童时期的幽默。二姑母曾告诉我:小哥
哥(我父亲)捉了一只蛤蟆,对它喷水念咒,把它扣在空花盆底下叫它土遁;过了一星
期,记起了那只蛤蟆,翻开花盆一看,蛤蟆还没死,饿成了皮包骨头。这事我也没有问
过父亲,反正他早说过,他就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二
《中华民国史》①上说:“一九○○年春,留日学生成立励志会;一九○○年下半
年,会员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等创办了《译书汇编》,这是留学生自办的第一个杂志,
专门译载欧美政法名著,诸如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义》、穆勒的
《自由原论》等书,这些译著曾在留学生和国内学生中风行一时。”冯自由《革命逸史》
②,也说起《译书汇编》“江苏人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等主持之,以翻译法政名著为
宗旨,译笔流丽典雅,于吾国青年私想之进步收效至巨。”我曾听到我父亲说:“与其
写空洞无物的文章,不如翻译些外国有价值的作品。”还说:“翻译大有可为。”我在
父亲从国外带回的书里,看到过一本英译的孟德斯鸠《万法精义》和一本原文的达尔文
《物种起源》。可是我父亲从没有讲过他自己的翻译,我也从未读过。他也从未鼓励我
翻译,也从未看到我的翻译。
①中华书局版(一九八一)131—132页。
②民国廿八年(一九三九、二月版第一辑147页。)
据《革命逸史》③他们和其他各省派送的留日学生初到日本,语言不通。日本文部
省特设日华学校,专教中国学生语言及补习科学。“雷奋、杨荫杭、杨廷栋三人税居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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