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百(当时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是56元)。好些人家怕招灾惹祸,乖
乖地如数奉上。此人找到钱家,开口“借”二百元。杨先生听明来意,正色道:
“钱是有的,但不能借给你。我们两个人都拿高工资是不合理的。我们现在自己只
是用点生活费,余下的钱都存在银行里,以后是要上缴给国家的。”不卑不亢,把
来人顶了回去。30年后旧话重提,杨先生说:“别人怕他,我不怕他。下干校前,
我真的上缴了两万元,军宣队还表扬我‘要求进步'。我这个人一辈子不要占便宜
的,这一回,倒让我占了大便宜:落了个’要求进步'的好名声;钱呢,后来又还
给我了。”说完,电话里传来了她清脆的笑声,我可以想见她那粲然的笑容。
杨先生出身大家,从来把钱财看得很轻。看到别人有困难,总是乐于帮助。她
凡给人经济上资助,心思细腻,只怕伤及别人的自尊心。这方面谢蔚英女士和郑土
生先生的文章(注①)中都有生动的叙述。我自己也亲历过一件事:唐山大地震时,
我们住在沿街搭建的地震棚内。那时谣言四起。一天傍晚,听几个老北京说,北京
历史上遭受过洪水,我们住的地方是低洼地,当年就都淹了。若是再有大震,引发
洪水,我们怕有灭顶之灾。我听得毛骨悚然。恰好那天我收到我的老师芮和师先生
的来信,邀我们去苏州避难。我就和朱狄(注②)商量,决定去苏州,当然要邀钱
家同行。我十万火急赶到学部大院去找他们。他们已由外文所的年轻同事帮着搬进
大食堂躲地震。大食堂里住满了人,床铺一张挨着一张,钱先生、杨先生的两张行
军床就并排放在中间。钱先生穿着汗背心侧身面朝里躺着,杨先生拉我坐在床边。
我满头大汗,浑身哆嗦,说着听来的坏消息,还埋怨钱先生:“你倒还躺得住!”
逼他从床上坐起来。听完我的建议,杨先生拉着我汗湿战栗的手说:“阿圆还要讲
课,她不能请假。她在北京,我们不能丢下她自己躲出去。”钱先生也说:“我们
是要和女儿在一起的。”我不好再劝。杨先生转了话题,问我:“你们决定出远门,
经济上有准备吗?”我说:“路费是有的,到了那边,老师会管我们的。”杨先生
沉吟一下说:“住在他们家里,已经是麻烦人家了。经济上还不独立,不大方便。”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在一只挂在墙上的旧书包里摸索一番,回来递给我一
个鼓鼓的信封,说:“碧湘,带在身边,在外面用得着的。我们自己还有,不要和
我犟。”她说话的口气就像长辈在给自己的孩子筹划出门,我也就没有客气。杨先
生摸黑送我到大门口,我怕她脚下不稳,又回送她到一号楼西头拐角处。杨先生笑
着推我走:“怎么像生离死别似的?快回家去做准备吧!”我匆匆回到住处,不敢
在地震棚打开信封,特地和朱狄回到楼里,打开信封一看,竟有450元!那时,
我和朱狄的月工资加在一起才118元。面对这一大笔钱,我们的头脑倒冷静下来
了。想到他们有德有才处变不惊,我们无知无识倒这么惜命,未免太可笑了。我们
决定不走了,次日由朱狄去还了钱。
对待穷苦人,杨先生更是怜老惜贫。大院里有个给许多人家洗衣的于奶奶(她
不叫“余嫂”),她常替钱家洗衣。杨先生待她很好,她也最向着杨先生。杨先生
下干校前,看于奶奶老得腰都弯成90度了,不忍心再教她洗衣,她来家,不让她
干活,但仍给她一元工钱。杨先生下干校了,关照女儿照顾于奶奶。于奶奶每周来
一次,对钱瑗说:“你妈妈下干校了,我来照顾照顾你!”钱瑗笑着说:“于奶奶,
你坐下,妈妈让我照顾你!”钱瑗做了好饭好菜,让她吃饱吃好,再给她一元钱。
于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杨先生以她为原型,写了小说《林奶奶》,发表在一家杂
志上。
从干校回来后,我们带着三岁的儿子非非去干面胡同拜访。他们一家三口局促
于里外套间内。外间支两只单人床,母女两人合住,吃饭、待客也在这里。里间放
一张大床,是钱先生的卧榻;临窗放一张书桌,便是钱先生撰写《管锥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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