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13)

2025-10-10 评论

我想,大概我父亲由译书院回南后在上海工作。我知道他在时事新报馆任编辑,也在上
海《苏报》任编辑及撰稿工作并在澄衷学校、务本女校、中国公学教课。听说他暑假回
无锡,在俟实中学公开鼓吹草命,又拒绝对祠堂里的祖先叩头,同族某某等曾要驱逐他
出族。我记得父亲笑着讲无锡乡绅——驻意大利钦差许钰曾愤然说:“此人(指我父亲)
该枪毙。”反正他的“革命邪说”招致清廷通缉,于是他筹借了一笔款子(一半由我外
祖父借助),一九○六年初再度出国到美国留学。

  ②《革命逸史》第一辑143页。
③胡适一九○四年入上海中国公学求学。他到过我家苏州寓所,只是我没见过。他
《四十自述》中提到他的老师杨志洵(景苏)先生是我父亲的族叔亦好友。

我大姐说,父亲一九○六年到美国求学。但据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籍簿,他一九○
六年九月入该校研究科,专研法律;一九○七年七月毕业,寄寓何处等等都记载分明。
料想我父亲在清廷通缉下,潜逃日本是最便捷的途径。早稻田大学本科卒业不授学位;
考入研究科,通过论文,便获得法学士学位。随后他就到美国去了。
父亲告诉我,他初到美国,住在校长(不知什么学校)家里学习英语,同住宿的还
有几个美国青年。他要问字典上查不到的家常字(如大小便之类),同学不敢回答,特
地问得校长准许,才敢教他。
父亲从未提及他的学位和论文。我只偶尔拣得一张父亲在宾夕法尼业大学一九○九
——一九一○年的注册证。倒是钟书告诉我:“爸爸的硕士论文收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法
学丛书第一辑,书名是《日本商法》(CommercialCodeofJapan)。”我只记得大姐
讲,父亲归国途中游历欧洲其它各国,还带回好几份印好的论文。我问钟书:“你怎么
会知道?”钟书说:“我看见的——爸爸书房里的书橱最高层,一本红皮书。我还问过
爸爸,他说是他的硕士论文——现在当然找不到了。”我写信给美国友人宾夕法尼亚大
学的李又安(AdeleRickett)教授,托她找找有没有这本书,据她回信,钟书一点也
没记错。那本书一找就见,在法学图书馆。承她还为我复制了封面几页和一篇卢易士
(DraperLewis)教授写的序文。据那张注册证,他是当时的法学院长。全书三百十九
页,我父亲离校后一九一一年出版。从序文看来,这本书大概是把日本商法和它所依据
的德国商法以及它所采用的欧洲大陆系统的商法作比较,指出特殊的地方是为了适合日
本的国情,由比较中阐明一般商法的精神。序文对这本书很称赏,不过我最感亲切的是
卢易士先生形容我父亲写的英文:“虽然完全正确,却有好些别致的说法;而细读之下,
可以看出作者能用最简洁的文字,把日本商法的原则,确切地表达出来。”我想这是用
很客气的话,说我父亲写的英文有点中国味道吧?
我猜想,父亲再次出国四年多,脱离了革命,埋头书本,很可能对西方的“民主法
治”产生了幻想。他原先的“激烈”,渐渐冷静下来。北伐胜利后,我经常听到父亲对
母亲挖苦当时自称的“廉洁政府”。我在高中读书的时候,一九二七或一九二八年,我
记得父亲曾和我谈过“革命派”和“立宪派”的得失。他讲得很仔细,可是我不大懂,
听完都忘了,只觉得父亲倾向于改良。他的结论是“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不过父
亲和我讲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立宪梦”早已破灭了。我当时在父母的庇荫之下,不像
我父亲年轻时候,能看到革命的迫切。我是脱离实际的后知后觉或无知无觉,只凭抽象
的了解,觉得救国救民是很复杂的事,推翻一个政权并不解决问题,还得争求一个好的
制度,保障一个好的政府。
我不信父亲对清室抱有任何幻想。他称慈禧为祸国殃民的无识“老太婆”。我也从
未听他提到光绪有任何可取,他回国后由张謇推荐,在北京一个法政学校教课。那时候,
为宣统“辅政”的肃亲王善耆听到我父亲是东西方法律的行家,请他晚上到王府讲授法
律课。我父亲的朋友包天笑在一部以清末民初为背景的小说里曾提起这事,钟书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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