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18)

2025-10-10 评论

显得矮而小;其实房于并不小,只因为四周的园地很大,衬得房子很小。我看见他们家
的女儿在树荫下的草坪上玩,觉得她们真舒服。我父亲平时从不带孩子出去拜访人,只
偶尔例外带我。我觉得有些人家尽管比我家讲究得多,都不如这一家的气派。那天回家
后,大姐盛称他们家的地毯多厚,沙发多软。父亲意味深长地慨叹一声说:“生活程度
(现在所谓‘生活水平’)不能太高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这句话我父亲在不
同的场合经常反复说,尽管语气不同,表情不同,我知道指的总是同一回事。父亲藏有
这位朋友的一张照片,每次看了总点头喟叹说:“绝顶聪明人……”,言下无限惋惜。
到如今,我看到好些“聪明人”为了追求生活的享受,或个人的利益,不惜出卖自己,
也不顾国家的体面,就常想到我父亲对这位老友的感慨和惋惜。
我父亲病后身体渐渐复元,在申报馆当副主编的同时,又重操律师旧业。他承认自
己喜欢说偏激的话。他说,这个世界上(指当时社会)只有两种职业可做,一是医生,
二是律师(其实是指“自由职业”)。他不能作医生,只好当律师。他嫌上海社会太复
杂,决计定居苏州。我们家随即又迁到苏州。可是租赁的房子只能暂时安身,做律师也
得有个事务所。我母亲说,我家历年付的房租,足以自己盖一所房子了。可是我父亲自
从在北京买了一辆马车,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了“财产”,“从此多事矣”。他
反对置买家产。
可是有些事不由自主。我家急需房子,恰恰有一所破旧的大房子要出卖。那还是明
朝房子,都快倒塌了。有一间很高大的厅也已经歪斜,当地人称为“一文厅”。据说魏
忠贤当权的时候,有人奏称“五城造反”,苏州城是其中一个。有个“徐大老爷”把
“五城”改为“五人”,张溥《五人墓碑记》上并没有“五城”改“五人”之说,也没
见“徐大老爷”的名字。张謇题的“安徐堂”匾上有这位“徐大老爷”的官衔和姓名,
可惜我忘了。“一文厅”是苏州人感激这位“徐大老爷”而为他建造的,一人一文钱,
顷刻募足了款子,所以称为“一文厅”。我自从家里迁居苏州,就在当地的振华女中上
学,寄宿在校,周末回家,见过那一大片住满了人的破房子。全宅住有二三十家,有平
房,也有楼房。有的人家住得较宽敞,房子也较好。最糟的是“一文厅”,又漏雨,又
黑暗,全厅分隔成二排,每排有一个小小的过道和三间房,每间还有楼上楼下。总共就
是十八间小房,真是一个地道的贫民窟,挑担的小贩常说:“我们挑担子的进了这个宅
子,可以转上好半天呢。”
我父亲不精明,买下了这宅没人要的破房子,修葺了一部分,拆掉许多小破房子,
扩大了后园,添种了花树,一面直说:“从此多事矣!”据他告诉我,买房子花掉了他
的一笔人寿保险费,修建是靠他做律师的收入。因为买房以后,祖母去世,大伯母一家
基本上能自立,无锡老家的负担已逐渐减轻。房子费了两年左右才修建完毕。
我常挂念原先的二三十户人家到了哪里去。最近,有个亲戚偶来看我,说他去看了
我们苏州的房子(我们已献给公家),现在里面住了五十来户。我大为惊诧,因为许多
小破房子全都拆了,哪来那么多房间呢?不过小房子既能拆掉,也能一间间再搭上。一
条宽走廊就能隔成几间房呢。许多小户合成一个大宅,一个大宅又分成许多小户,也是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
我父亲反对置买家产不仅是图省事,他还有一套原则。对本人来说,经营家产耗费
精力,甚至把自己降为家产的奴隶;对子女来说,家产是个大害。他常说,某家少爷假
如没有家产,可以有所作为,现成可“吃家当”,使他成了废物,也使他不图上进。所
以我父亲明明白白地说过:“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我现在常
想:靠了家产不图上进的大少爷即使还有,也不多了,可是捧着铁饭碗吃大锅饭而不求
上进的却又那么多;“吃家当”足不行了,可是吃国家的财产却有多种方式。我父亲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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