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了又将如何感慨。
我在中学的时候,听父亲讲到同乡一位姓陆的朋友有两个在交通大学读书的儿子,
那两个孩子倒是有志气的,逃出去做了共产党。①我弟弟在上海同济读书的时候,带了
一个同学到我家来。我听弟弟转述那人的议论,很像共产主义的进步思想。我父亲说那
孩子是“有志气的”。但妙的是弟弟忽然私下对我说:“你觉得吗,咱们爸爸很腐朽。”
我断定这是他那位朋友的话,因为他称我弟弟为“安徐堂”的“少爷”。在他眼里,我
父亲是一个大律师,住一宅宽廊大院的大宅子,当然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我没有搬
嘴,只觉得很滑稽,因为“腐朽的爸爸”有一套言论,和共产主义的口号很相近,我常
怀疑是否偶合。例如我父亲主张自食其力,不能不劳而食。这和“个劳动者不得食”不
是很相近吗?
我们搬入新居——只是房主自己住的一套较好的房子略加修葺,前前后后的破房子
还没拆尽,到处都是鼻涕虫②和蜘蛛;阴湿的院子里,只要扳起一块砖,砖下密密麻麻
的爬满了鼻涕虫。父亲要孩子干活儿,悬下赏格,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
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这种“劳动教育”其实是美国式的鼓励孩子赚钱,不是
教育“劳动光荣”。我周末回家,发现弟弟妹妹连因病休学在家的三姐都在“赚钱”。
小弟弟捉得最多,一百条鼻涕虫硬要一块钱(那时的一元银币值二百七十——二百九十
铜板)。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唯利是图了。”可是物
质刺激很有效,不多久,弟弟妹妹把鼻涕虫和蜘蛛都捉尽。母亲对“唯利是图”的孩子
也有办法。钱都存在她手里,十几元也罢,几十元也罢,过些时候,存户忘了讨帐,
“银行”也忘了付款,糊涂帐渐渐化为乌有,就像我们历年的压岁钱一样。因为我们不
必有私产,需钱的时候可以问母亲要。
①指陆定一同志兄弟。
②软体动物,像没壳的蜗牛而较肥大。
假如我们对某一件东西非常艳羡,父亲常常也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
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争取。也许这又是一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鼓
吹“个人奋斗”。我私下的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
我父亲又喜欢自称“穷人”。他经常来往的几个朋友一是“老人”,一是“苦人”
(因为他开口就有说不尽的苦事),一是“忙人”(因为他活动较多),一是父亲自称
的“穷人”。我从父母的谈话里听来,总觉得“穷人”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反抗性的自
诩,仿佛是说,“我是穷人,可是不羡慕你们富人。”所谓“穷”,无非指不置家产,
“自食其力”。不过我父亲似乎没有计较到当时社会上,“自食其力”是没有保障的;
不仅病不得,老不得,也没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干自己喜爱或专长的事。
我父亲不爱做律师。他当初学法律,并不是为了做律师。律师的“光荣任务”是保
卫孤弱者的权益,可是父亲只说是“帮人吵架”。民事诉讼十之八九是力争夺财产;便
是婚姻问题,底子里十之八九还是为了财产。我父亲有时忘了自己是律师而当起法官来,
有时忘了自己是律师而成了当事人。
一次有老友介绍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要求我父亲设法对付他异母庶出的小妹妹,
不让她承袭遗产。那妹妹还在中学读书。我记得父亲怒冲冲告诉母亲说:“那么个又高
又大的大男人,有脸说出这种话来!”要帮着欺负那个小妹妹也容易,或者可以柜不受
理这种案件,可是我父亲硬把那人训了一顿,指出他不能胜诉(其实不是“个能”而是
“个该”),结果父亲主持了他们分家。
有时候我父亲为当事人气愤不平,自己成了当事人,躺在床上还撇不开。他每一张
状子都自己动笔,悉心策划,受理的案件一般都能胜诉。如果自己这一方有弱点,就和
对方律师劝双方和解,父亲常说,“女太太”最奇怪,打赢了官司或者和解得称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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