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21)

2025-10-10 评论

我家孩子多,母亲好像从没有空闲的时候。我们唱的儿歌都是母亲教的,可是她很
少时间陪我们玩。我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小木碗里剥了一堆瓜子仁,拉住
母亲求她“真的吃”——因为往常她只做个姿势假吃,那一次她真吃了,我到今忘不了
当时的惊喜和得意,料想她是看了我那一脸的快活而为我吃尽的。我八岁的冬天,有一
次晚饭后,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来。母亲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裤还没拿出来。”她叫
人点上个洋灯,穿过后院到箱子间去开箱子。我在温暖的屋里,背灯站着,几乎要哭,
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这也是我忘不了的“别是一般滋味”。
我父亲有个偏见,认为女孩子身体娇弱,不宜用功。据说和他同在美国留学的女学
生个个短寿,都是用功过度,伤了身体。他常对我说,他班上某某每门功课一百分,
“他是个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亲嘲笑。我在高中还不会辨平仄声。父亲
说,不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懂。有一天我果然四声部能分辨了,父亲晚上常踱过廊前,
敲窗考我某字什么声。我考对了他高兴而笑,考倒了他也高兴而笑。父亲的教育理论是
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呜”。我对什么书表示兴趣,父亲就把那部书放在我书
桌上,有时他得爬梯到书橱高处去拿;假如我长期不读,那部书就不见了——这就等于
谴责。父亲为我买的书多半是诗词小说,都是我喜爱的。
对有些事父亲却严厉得很。我十六岁,正念高中。那时北伐已经胜利,学生运动很
多,常要游行、开群众大会等。一次学生会要各校学生上街宣传——摄一条板凳,站上
向街上行人演讲。我也被推选去宣传。可是我十六岁看来只像十四岁,一着急就涨红了
脸。当时苏州风气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们只准会
看猴儿似的拢上来看,甚至还会耍猴儿。我料想不会有人好好儿听。学校里有些古板人
家的“小姐”,只要说“家里不赞成”,就能豁免一切开会、游行、当代表等等。我周
末回家就向父亲求救,问能不能也说“家里不赞成”。父亲一口拒绝。他说:“你不肯,
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我说,“不行啊,少数得服从多数呀。”父亲说:“该服
从的就服从;你有理,也可以说。去不去在你。”可是我的理实在难说,我能说自己的
脸皮比别人薄吗?
父亲特向我讲了一个他自己的笑话。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的时候,张勋不知打
败了哪位军阀胜利入京。江苏士绅联名登报拥戴欢迎。父亲在欢迎者名单里忽然发现了
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属下某某擅自干的,以为名字既已见报,我父亲不愿意也只好罢了。
可是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欢迎那位“辫帅”,他说“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报上登
上一条大字的启事,申明自己没有欢迎。他对我讲的时候自己失笑,因为深知这番声明
太不通世故了。他学着一位朋友的话说:“唉,补塘,声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亲
说:“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tosayno!你敢吗?”
我苦着脸说“敢!”敢,可惜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目标,只是一个爱面子的女孩子
不肯上街出丑罢了。所以我到校实在说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只坚持“我不赞成,我不
去”。这当然成了“岂有此理”。同学向校长告状,校长传我去狠狠训斥了一顿。我还
是不肯,没去宣传。被推选的其他三人比我年长些,也老练些。她们才宣传了半人,就
有个自称团长的国民党军官大加欣赏,接她们第二天到留园去宣传,实际上是请她们去
游园吃饭。校长事后知道了大吃一惊,不许她们再出去宣传。我的“岂有此理”也就变
为“很有道理”。
我父亲爱读诗,最爱杜甫诗。他过一时会对我说“我又从头到底读了一遍”。可是
他不做诗。我记得他有一次悄悄对我说:“你知道吗?谁都作诗!连xx(我们父女认为
绝不能做诗的某亲戚)都在作诗呢!”父亲钻研的是音韵学,把各时代的韵书一字字推
敲。我常取笑说:“爸爸读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书。”抗战时期,我和钟书有时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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