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22)

2025-10-10 评论

父亲那边。父亲忽发现钟书读字典,大乐,对我说:“哼哼,阿季,还有个人也在读一
个字、一个字的书呢!”其实钟书读的不是一个个的字,而是一串串的字,但父亲得意,
我就没有分辩。
有时候父亲教我什么“合口呼”、“撮口呼”,我不感兴趣,父亲说我“喜欢词章
之学”,从个强我学他的一套。每晚临睡,他朗声读诗,我常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书
旁听。
自从我家迁居苏州,我就在苏州上学,多半时候住校,中间也有二三年走读。我记
忆里或心理上,好像经常在父母身边;一回家就像小狗跟主人似的跟着父亲或母亲。我
母亲管着全家里里外外的杂事,佣人经常从前院到后园找“太太”,她总有什么事在某
处绊住了脚。她难得有闲静静地坐在屋里,做一回针线,然后从搁针线活儿的藤匾里拿
出一卷《缀白裘》边看边笑,消遣一会儿。她的卧房和父亲的卧房相连;两只大床中间
隔着一个永远小关的小门。她床头有父亲特为她买的大字抄本八十回《石头记》,床角
还放着一只台灯。她每晚临睡爱看看《石头记》或《聊斋》等小说,她也看过好些新小
说。一次她看了几页绿漪女士的《绿天》,说:“这个人也学着苏梅的调儿。”我说:
“她就是苏梅呀。”很佩服母亲怎能从许多女作家里辨别“苏梅的调儿”。
我跟着父亲的时候居多。他除非有客,或出庭辩护,一上午总伏案写稿子,书案上
常放着一叠裁得整整齐齐的竹帘纸完稿纸用,我常拣他写秃的长锋羊毫去练字。每晨早
饭后,我给父亲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父亲饭后吃水果,我专司剥皮;吃风干栗子、山
核桃等干果,我专司剥壳。中午饭后,“放焰口”完毕,我们“小鬼”往往一哄而散,
让父亲歇午。一次父亲叫住我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我常陪在旁
边看书。冬天只我父亲屋里生个火炉,我们大家用煨炭结子的手炉和脚炉。火炉里过一
时就需添煤,我到时轻轻夹上一块。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我能加煤不出声。
有一次寒假里,父亲歇午,我们在火炉里偷烤一大块年糕。不小心,火夹子掉在炉
盘里,年糕掉在火炉里,乒乒乓乓闹得好响。我们闯了祸不顾后果,一溜烟都跑了。过
些时偷偷回来张望,父亲没事人似的坐着工作。我们满处找那块年糕不见,却不敢问。
因为刚刚饭后,远不到吃点心的时候呢。父亲在忍笑,却虎着脸。年糕原来给扔在字纸
篓里了。母亲知道了准会怪我们闹了爸爸,可是父亲并没有戳穿我们干的坏事。他有时
还帮我们淘气呢。记得有一次也是大冬天,金鱼缸里的水几乎连底冻了。一只只半埋在
泥里的金鱼缸旁边都堆积着凿下的冰块。我们就想做冰淇淋,和父亲商量——因为母亲
肯定不赞成大冬天做冰淇淋。父亲说,你们自己会做,就做去。我家有一只旧式的做冰
淇淋的桶,我常插一手帮着做,所以也会,只是没有材料。我们胡乱偷些东西做了半桶,
在“旱船”(后园的厅)南廊的太阳里摇了半天。木桶里的冰块总也不化,铁桶里的冰
淇淋总也不凝,白赔了许多盐。找们只好向父亲求主意。父亲说有三个办法:一是冰上
淋一勺开水;二是到厨房的灶仓里去做,那就瞒不过母亲了;三是到父亲房间里的火炉
边摇去。我们采用了第三个办法,居然做成。只是用的材料太差,味道个好。父亲助兴
尝了一点点,母亲事后知道也就没说什么。
一次,我们听父亲讲叫化子偷了鸡怎么做“叫化鸡”,我和弟弟妹妹就偷了一个鸡
蛋,又在冻冰的威菜缸里偷些菜叶裹上,涂了泥做成一个“叫化蛋”。这个泥蛋我们不
敢在火炉子里烤,又不敢在厨房大灶的火灰里烤,只好在后园冒着冷风,拣些枯枝生个
火,把蛋放在火里烧。我们给烟熏出来的眼泪险些冻冰。“叫化蛋”倒是大成功,有腌
菜香。可惜一个蛋四人分吃,一口两口就吃光了,吃完才后悔没让父母亲分尝。
我父亲晚年常失眠。我们夏天为他把帐子里的蚊子捉尽。从前有一种捕蚊灯,只要
一凑上,蚊子就吸进去烧死了。那时我最小的妹妹杨必①已有八九岁,她和我七妹两个
是捉蚊子的先锋,我是末后把关的。珠罗纱的蚊帐看不清蚊子在里在外,尤其那种半透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