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23)

2025-10-10 评论

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扫,把帐子的五面和空中都巡看好几遍,保证帐子里没一只蚊
子。
家里孩子逐渐长大,就不觉热闹而渐趋冷清。我大姐在上海启明教书,她是校长姆
姆(修女)宠爱的高足,一直留校教法文等课②。我三姐最美而身体最弱,结婚较早,
在上海居住。我和两个弟弟和七妹挨次只差一岁半,最小的八妹小我十一岁。他们好像
都比我小得多。我已经不贪玩而贪看书了。父亲一次问我:“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
你怎么样?”我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我说,“一星期都白活
了。”父亲笑说:“我也这样。”我觉得自己升做父亲的朋友了。暑假里,乘凉的时候,
门房每天给我送进儿封信来。父亲一次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长吟
“敌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我忽然发现我的父亲老了,虽然常有朋友来往,
我觉得他很疲劳,也很寂寞。父亲五十岁以后,一次对我说:“阿季,你说一个人有退
休的时候吗?——我现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我知道父亲自觉体力
渐渐不支,他的血压在升高,降压灵之类的药当时只是甚话。父亲又不信中药,血压高
了就无法叫它下降。他所谓“退休”,无非减少些工作,加添些娱乐,每日黄昏,和朋
友出去买点旧书、古董或小玩意儿。他每次买了好版子的旧书,自己把蜷曲或破残的书
角补好,叫我用预的白丝线双线重订。他爱整齐,双线只许平行,不许交叉,结子也不
准外露。父亲的小玩意儿玩腻了就收在一只红木笔盒里。我常去翻弄。我说:“爸爸,
这又打入‘冷宫’了?给我吧。”我得的玩意儿最多。小弟弟有点羡慕,就建议“放焰
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①杨必,《剥削世家》和《名利场》(人民文学)的译者。
②杨寿康,曾翻译法国布厄瑞(P.Bourget)《死亡的意义》(商务,一九四○)

父亲曾花一笔钱卖一整套古钱,每一种都有配就的垫子和红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
亲病了,觉得天旋地转,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钱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称。
我却爱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铲刀钱”、“裤子钱”之类。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样能替
掉些父亲的心力。
我考大学的时候,清华大学刚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来招生。我就近考入东吴大学。
上了一年,大学得分科,老师们认为我有条件读理科。因为我有点像我父亲嘲笑的“低
能”,虽然不是每门功课一百分,却都平均发展,并无特长。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
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
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父亲说,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欢,对吗?
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
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亲是纵容我。可是我终究不顾老师的惋惜和劝导,文
理科之间选了文科。我上的那个大学没有文学系,较好的是法预科和政治系。我选读法
预,打算做我父亲的帮手,借此接触到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积累了经验,可以写小说。
我父亲虽说随我自己选择,却竭力反对我学法律。他自己不爱律师这个职业,坚决不要
我做帮手,况且我能帮他干什么呢?我想父亲准看透我不配——也不能当女律师(在当
时的社会上,女律师还是一件稀罕物儿)。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对政治学毫无兴趣,功
课敷衍过去,课余只在图书馆胡乱看书,渐渐了解:最喜欢的学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
我在中学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还深印在脑里。我既不能当医生
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
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无知,老而无成,当年却也曾那么严肃认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
自笑。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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