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尽管有志无成。
那时候的社会风尚,把留学看得很重,好比“宝塔结顶”,不出国留学就是功亏一
篑——这种风尚好像现在又恢复了。父亲有时跟我讲,某某亲友自费送孩子出国,全力
以赴,供不应求,好比孩子给强徒掳去作了人质,由人勒索,因为做父母的总舍不得孩
子在国外穷困。父亲常说,只有咱们中国的文明,才有“清贫”之称。外国人不懂什么
“清贫”,穷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坏人。要赚外国人的钱,得受尽他们的欺侮。我暗想
这又是父亲的偏见,难道只许有钱人出国,父亲自己不就是穷学生吗?也许是他自己的
经验或亲眼目睹的情况吧?孩子留学等于做人质的说法,只道出父母竭力供应的苦心罢
了。我在大学三年的时候,我母校振华女中的校长为我请得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
学金。据章程,自备路费之外,每年还需二倍于学费的钱,作假期间的费用和日常的零
用。但是那位校长告诉我,用不了那么多。我父母说,我如果愿意,可以去。可是我有
两个原因不愿去。一是记起“做人质”的话,不忍添我父亲的负担。二是我对留学自有
一套看法。我系里的老师个个都是留学生,而且都有学位。我不觉得一个洋学位有什么
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国去读政治学(我得继续本大学的课程),宁可在本国较好的
大学里攻读文学。我告诉父母亲我不想出国读政治,只想考清华研究院攻读文学。后来
我考上了,父母亲都很高兴。母亲常取笑说:“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
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可是我离家一学期,就想家得厉害,每个寒假暑假都回家。第一个暑假回去,高兴
热闹之后,清静下来,父亲和我对坐的时候说:“阿季,爸爸新近闹个笑话。”我一听
口气,不像笑话。原来父亲一次出庭忽然说不出话了。全院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只是开
不出口,只好延期开庭。这不是小小的中风吗?我只觉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将哭未哭的
模样,忙用两手捂住眼,也说不出话,只怕一出声会掉下泪来。我只自幸放弃了美国的
奖学金,没有出国。
父亲回身搬了许多大字典给我看。印地文的,缅甸文的,印尼文的,父亲大约是要
把邻近民族的文字和我国文字——尤其是少数民族的文字相比较。他说他都能识字了。
我说学这些天书顶费脑筋。父亲说一点不费心。其实自己觉得不费心,费了心自己也不
知道。母亲就那么说。
我父亲忙的时候,状子多,书记来不及抄,就叫我抄。我得工楷录写,而且不许抄
错一个字。我的墨笔字非常恶劣,心上愈紧张,错字愈多,只好想出种种方法来弥补。
我不能方方正正贴补一块,只好把纸摘去不整不齐的一星星,背后再贴上不整不齐的一
小块,看来好像是状纸的毛病。这当然逃不过我父亲的眼睛,而我的错字往往逃过我自
己的眼睛。父亲看了我抄的状了就要冒火发怒,我就急得流泪——这也是先发制人,父
亲就不好再责怪我。有一次我索性撒赖不肯抄了。我说:“爸爸要‘火冒’(无锡话
‘发怒’)的。”父亲说:“谁叫你抄错?”我说没法儿不错。父亲教我交了卷就躲到
后园去。我往往在后园躲了好一会儿回屋,看看父亲脸上还余怒未消。但是他见了我那
副做贼心虚的样儿,忍不住就笑了。我才放了心又哭又笑。
父亲那次出庭不能开口之后,就结束了他的律师事务。他说还有一个案件未了,叫
我代笔写个状子。他口述了大意,我就写成稿子,父亲的火气已经消尽。我准备他“火
冒”,他却一句活没说,只动笔改了几个字,就交给书记抄写。这是我唯一一次做了父
亲的帮手。
我父亲当律师,连自己的权益也不会保障。据他告诉我,该得的公费,三分之一是
赖掉了。父亲说,也好,那种人将来打官司的事还多着呢,一次赖了我的,下次就不敢
上门了。我觉得这是“酸葡萄”论,而且父亲也太低、估了“那种人”的老面皮。我有
个小学同班,经我大姐介绍,委任我父亲帮她上诉争遗产。她赢了官司,得到一千多亩
良田,立即从一个穷学生变为阔小姐,可是她没出一文钱的公费。二十年后,抗战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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