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碰见她。她通过我又请教我父亲一个法律问题。我父亲以君子之心度人,以为她从
前年纪小,不懂事,以后觉得惭愧,所以借端又来请教,也许这番该送些谢仪了。她果
然送了。她把我拉到她家,请我吃一碗五个汤团。我不爱吃,她殷勤相劝,硬逼我吃下
两个。那就是她送我父亲的酬劳。
我常奇怪,为什么有人得了我父亲的帮助,感激得向我母亲叩头,终身不忘。为什
么有人由我父亲的帮助得了一千多亩好田,二十年后居然没忘记她所得的便宜。不顾我
父亲老病穷困,还来剥削他的脑力,然后用两个汤团来表达她的谢意。为什么人与人之
间的差异竟这么人?
我们无锡人称“马大哈”为“哈鼓鼓”,称“化整为零”式的花钱为“摘狗肝”。
我父亲笑说自己“哈鼓鼓”(如修建那宅大而无当的住宅,又如让人赖掉公费等),又
爱“摘狗肝”(如买古钱、古玩、善本书之类);假如他精明些,贪狠些,至少能减少
三分之二的消耗,增添三分之一的收入;但是他只作总结,并无悔改之意。他只管偷工
夫钻研自己喜爱的学问。
我家的人口已大为减少。一九三○年,我的大弟十七岁,肺病转脑膜炎去世。我家
有两位脾气怪僻的姑太太——我的二姑母和三姑母,她们先后搬入自己的住宅。小弟弟
在上海同济上学。我在清华大学研究院肄业。一九三五年钟书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学,我
不等毕业,打算结了婚一同出国,那年我只有一门功课需大考,和老师商量后也用论文
代替,我就提早一个月回家。
我立即收拾行李动身,不及写信通知家里。我带回的箱子铺盖都得结票,火车到苏
州略过午时,但还要等货车卸下行李,领取后才雇车回去,到家已是三点左右。我把行
李撇在门口,如飞的冲入父亲屋里。父亲像在等待。他“哦!”了一声,一掀帐子下床
说“可不是来了!”他说,午睡刚合眼,忽觉得我回家了。听听却没有声息,以为在母
亲房里呢,跑去一看,阒无一人,想是怕搅扰他午睡,躲到母亲做活儿的房间里去了,
跑到那里,只见我母亲一人在做活。父亲说:“阿季呢?”母亲说:“哪来阿季?”父
亲说,“她不是回来了吗?”母亲说:“这会子怎会回来。”父亲又回去午睡,左睡在
睡睡不着。父亲得意说,“真有心血来潮这回事。”我笑说,一下火车,心已经飞回家
来了。父亲说:“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父亲说那是第六觉,有科学
根据。
我出国前乘火车从无锡出发,经过苏州,火车停在月台旁,我忽然泪下不能抑制,
父亲又该说是第六觉了吧?——感觉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车,跑回家去再
见他们一面。有个迷信的说法:那是预兆,因为我从此没能再见到母亲。
六
有一次,我旁观父母亲说笑着互相推让。他们的话不知是怎么引起的,我只听见母
亲说:“我死在你头里。”父亲说:“我死在你头里。”我母亲后来想了一想,当仁不
让说:“还是让你死在我头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办呢。”当时他们好像两人说定就
可以算数的;我在一旁听着也漠然无动,好像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日寇第一次空袭苏州,一架日机只顾在我们的大厅上空盘旋,大概因为比一般民房
高大,怀疑是什么机构的建筑。那时候法市不断跌价,父母亲就把银行存款结成外汇,
应弟弟的要求,打发他出国学医。七妹在国专上学,也学国画,她刚在上海结婚。家里
只有父母亲和大姐姐小妹妹。她们扶着母亲从前院躲到后园,从后园又躲回前院。小妹
妹后来告诉我说,“真奇怪,害怕了会泻肚子。”她们都泻肚子,什么也吃不下。第二
天,我父母亲带着大姐姐小妹妹和两个姑母,逃避到香山一个曾委任我父亲为辩护律师
的当事人家里去。深秋天,我母亲得了“恶性疟疾”——不同一般疟疾,高烧不退。苏
州失陷后,香山那一带准备抗战,我父母借住的房子前面挖了战壕,那宅房子正在炮火
线里。邻近人家已逃避一空。母亲病危,奄奄一息,父亲和大姐打算守着病人同归于尽。
小妹妹才十五岁,父亲叫她跟着两个姑母逃难。可是小妹妹怎么也不肯离开,所以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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