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全都没了。因为那片地曾选作邻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却未及挖坑。秋千、
荡木连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兰、紫薇、海棠等花树多年未经修剪,都变得不成模样。
篱边的玫瑰、蔷薇都干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边的芭蕉也不见了。记得有一年,
三棵大芭蕉各开一朵“甘露花”。据说吃了“甘露”可以长寿。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清早
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独立的梯)去搞那一叶含有“甘露”的花瓣,“献”给母亲进
补——因为母亲肯“应酬”我们,父亲却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许多好品种的金
鱼;幸亏已及早送人了。干涸的金鱼缸里都是落叶和尘土。我父亲得意的一丛方竹已经
枯瘁,一部分已变成圆竹。反正绿树已失却绿意,朱栏也无复朱颜。“旱船”廊下的琴
桌和细瓷鼓凳一无遗留,里面的摆设也全都没有了。我们从荒芜的后园穿过月洞门,穿
过梧桐树大院,转入内室。每间屋里,满地都是凌乱的衣物,深可没膝。所有的抽屉都
抽出原位,颠横倒竖,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亲房里的抽屉一一归纳原处,地下还拣出
许多零星东西:小钥匙,小宝石,小象牙梳子之类。母亲整理的一小网篮古瓷器,因为
放在旧网篮里,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亲床下。堆箱子的楼上,一大箱古钱居然也平平安
安躲在箱子堆里,因为箱子是旧网的,也没上锁,打开只看见一只只半旧的木盒。凡是
上锁的箱子都由背后划开,里面全是空的。我们各处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还在,陈设
一无留存。书房里的善本书丢了一部分,普通书多半还在。大黑之后,全宅漆黑,据说
电线年久失修,供电局已切断电源。
父亲看了这个劫后的家,舒了一口气说,幸亏母亲不在了,她只怕还想不开,看到
这个破败的家不免伤心呢。我们在公墓的礼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乌光锃亮的棺材。我
们姐妹只能隔看棺木抚摸,各用小手绢把棺上每一点灰尘都拂拭干净。想不到棺材放入
水泥扩,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随后就用水泥封上。父亲对我说,水
泥最好,因为打破了没有用处:别看石板结实,如逢乱世,会给人撬走。这句话,父亲
大概没和别人讲。胜利前夕我父亲突然在苏州中风去世,我们夫妇、我弟弟和小妹妹事
后才从上海赶回苏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经管的。父亲的棺材放入母亲墓旁同样的水泥
扩里,而上面盖的却是两块大石板。临时决不能改用水泥。我没说什么,只深深内疚,
没有及早把父亲的话告诉别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戏言:“我死在你头里”;父亲周
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多谢红卫兵已经把墓碑都砸了。但愿我的
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七
自从我回国,父亲就租下两间房,和大姐姐小妹妹同住。我有时住钱家,有时住父
亲那边。钟书探亲回上海,也曾住在我父亲那边。三姐姐和七妹妹经常回娘家。父亲高
兴说,“现在反倒挤在一处了!”不像在苏州一家人分散几处。我在钱家住的时候,也
几乎每天到父亲那里去转一下。我们不论有多少劳瘁辛苦,一回家都会从说笑中消散。
抗战末期,日子更艰苦了。钟书兼做补习老师,得了什么好吃的,总先往父亲那儿送,
因为他的父母都不在上海了。父亲常得意说,“爱妻敬丈人”(无锡土话是“爱妻敬丈
姆”)。有时我们姊妹回家,向父亲诉苦:“爸爸,肚子饿。”因为虽然塞满了仍觉得
空虚。父亲就带了我们到邻近的锦江饭店去吃点心。其实我们可以请父亲吃,不用父亲
再“放焰口”。不过他带了我们出去,自己心上高兴,我们心理上也能饱上好多天。抗
战胜利前夕父亲特回苏州去卖掉了普通版的旧书,把书款向我们“放焰口”——那是末
一遭的“放焰口”。
父亲在上海的朋友渐渐减少。他一次到公园散步回家说,谣传杨某(父亲自指)眼
睛瞎掉了。我吃惊问怎会有这种谣言。原来父亲碰到一个新做了汉奸的熟人,没招呼他,
那人生气,骂我父亲眼里无人。有一次我问父亲,某人为什么好久不来。父亲说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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