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来了”,因为他也“下海”了。可是抗战的那几年,我父亲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因为
愈是在艰苦中,愈见到自己孩子对他的心意。他身边还有许多疼爱的孙儿女——父亲不
许称“外孙”祸“外孙女”,他说,没什么“内孙”“外孙”;他也不爱“外公”之称。
我的女儿是父亲偏宠的孙女之一,父亲教她称自己为“公”而不许称“外公”,缺憾是
母亲不在,而这又是唯一的安慰,母亲可以不用再操心或劳累。有时碰到些事,父亲不
在意,母亲料想不会高兴,父亲就说,幸亏母亲不在了。
我们安葬了母亲之后,有同乡借住我家的房子。我们不收租,他们自己修葺房子,
并接通电线。那位乡绅有好几房姨太太,上辈还有老姨太,恰好把我们的房子住满。我
父亲曾带了大姐和我到苏州故居去办手续。晚上,房客招待我们在他卧房里闲谈。那间
房子以前是我的卧房。他的床恰恰设在我原先的床位上。电灯也在原处。吃饭间里,我
母亲设计制造的方桌、圆桌都在——桌子中间有个可开可合的圆孔,下面可以放煤油炉,
汤锅炖在炉上,和桌上的碗碟一般高低,不突出碍手。我们的菜橱也还在原处。我们却
从主人变成了客人,恍然如在梦中。
这家搬走后,家里进驻了军队,耗掉了不知多少度的电,我们家还不起,电源又切
断了。胜利前夕,上海有遭到“地毯轰炸”的危险,小妹妹还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上学,
父亲把她托给我,他自己带着大姐和三姐的全家到苏州小住。自从钟书沦陷在上海,父
亲把他在震旦教课的钟点让了给钟书,自己就专心著书。他曾高兴地对我说,“我书题
都想定了,就叫《诗骚体韵》。阿季,传给你!”他回苏州是带了所需的书走的。
父亲去世后,我末一次到苏州旧宅。大厅上全堂红木家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
大厅上,停着我父亲的棺材。前面搭着个白布幔,挂着父亲的遗容,幔前有一张小破桌
子。我像往常那样到厨下去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傻哭,我
们姐妹弟弟一个个凄凄惶惶地跑来,都只有门槛可坐。
开吊前,搭丧棚的人来缠结白布。大厅的柱子很顶,远不止一抱。缠结白布的人得
从高梯上爬下,把白布绕过柱子,再爬上梯去。这使我想起我结婚时缠结红绿彩绸也那
么麻烦,联想起三姐结婚时的盛况,联想起新屋落成、装修完毕那天,全厅油漆一新,
陈设得很漂亮。厅上悬着三盏百支光的扁圆大灯,父亲高兴,叫把全宅前前后后大大小
小的灯都开亮。苏州供电有限,全宅亮了灯,所有的灯光立即减暗了。母亲说,快别害
了人家;忙关掉一部分。我现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
看见了。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姐妹曾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见父亲
书案上的一个竹根雕成的陈抟老祖像。那是工艺品,面貌特殊,父亲常用“棕老虎”
(棕制圆形硬刷)给陈抟刷头皮。我们都看熟了,决不会看错。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另
一家珠宝店里看到另一件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
耶”之感。我们忍不住在一家家珠宝店的橱窗里寻找那此玩物的伴侣,可是找到了又怎
样呢?我们家许多大铜佛给大弟奶妈家当金佛偷走,结果奶妈给强盗拷打火烫,以致病
死,偷去的东西大多给抢掉,应了俗语所谓“汤里来,水里去”。父亲留着一箱古钱,
准备充小妹妹留学的费用。可是她并没有留学,日寇和家贼劫余的古瓷、古钱和善本书
籍,经过红卫兵的“抄”,一概散失,不留痕迹。财物的聚散,我也亲眼见到了。
我父亲根本没有积累家产的观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挂念。我只伤心
父亲答应传给我的《诗骚体韵》遍寻无着,找到的只是些撕成小块的旧稿。我一遍比一
遍找得仔细,咽下大量拌足尘土的眼泪,只找出旧日记一捆。我想从最新的日记本上找
些线索,只见父亲还在上海的时候,记着“阿X来,馈XX”。我以为他从不知道我们送
了什么东西去,因为我们只悄悄地给父亲装在瓶儿罐儿甲,从来不说。我惊诧地坐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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