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乱纸堆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我常希望梦见父亲,可是我只梦见自己蹲在他的床头柜
旁,拣看里面的瓶儿罐儿。我知道什么是他爱吃而不吃的,什么是不爱吃而不吃的。我
又一次梦见的是我末一次送他回苏州,车站上跟在背后走,看着他长袍的一角在掀动。
父亲的脸和那部《诗骚体韵》的稿子,同样消失无踪了。
我父亲在上海经常晤面的一位老友有挽词五首和附识一篇,我附在后面,因为读了
他的“附识”。可约略知道《诗骚体韵》的内容。
读他的挽词,似乎惋惜我父亲的子女不肖,不能继续父学;他读了我的回信,更会
叹恨我们子女无知,把父亲的遗稿都丢失了。“附识”中提到的《释面》、《释笑》等
类小文一定还有,可是我连题目都不知道。父亲不但自己不提,而且显然不要我看,我
也从未违反他没有明说的意思。《诗骚体韵》书,父亲准是自己不满意而毁了,因为我
记得他曾说过,他还想读什么什么书而不可得。假如他的著作已经誊清,他一定会写信
告诉我。毁掉稿子当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给我的信上一字未提起他的书,我两个姐姐都
一无所知。父亲毁掉自己的著作,罪过还在我们子女。一个人精力有限,为子女的成长
教育消耗太多,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我读了《堂吉诃德》,总觉得最伤心的是他临终清醒以后的话:“我不是堂吉诃德,
我只是善人吉哈诺。”我曾代替父亲说:“我不是堂吉河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
者。”我如今只能替我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我常和钟书讲究,我父亲如果解放后还在人间,他会像“忙人”一样,成为被“统”
的“开明人士”呢,还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呢?父亲末一次离开上海的时候,曾对我
卖弄他从商店的招牌上认识的俄文字母,并对我说:“阿季,你看吧,战后的中国是俄
文世界。”我不知道他将怎样迎接战后的新中国,料想他准会骄傲得意。不过,像我父
亲那样的人,大概是会给红卫兵打死的。
我有时梦想中对父亲说:“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样年龄,《诗骚体韵》准可以写成
出版。”但是我能看到父亲虎着脸说:“我只求出版自己几部著作吗?”
像我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虽然不很普遍,却也并不少。所以我试图尽我的理解,写
下有关我父亲的这一份资料。
[附]补塘兄挽词五首
同学小弟侯士绾皋生
华年卓荦笑拘虚,两渡沧瀛穷地舆。返国久亲三尺法,闭门更读五车书。养疴暂止
悬河口,投老欣逢滨海居。四十年来各奔走,幸今略补旧交疏。
扰扰粗才窥管天,纷纷俗子耘心田。心期独洽刘原父,腹笥交推边孝先。大小钟鸣
随杵叩,浅深水澈得犀燃。俞章绝业今谁继,俯仰乾坤一泫然。
谁省人间万窍号,权衡今古析秋毫。法言切韵寻源远,神瞽调音造诣高。早岁准绳
循段孔,暮年金玉在诗骚(兄著《诗骚声势》特刊)。太玄传后差堪必,心力宁为覆瓿
劳。
六书原委极钻磨,愧我青编轻读过。欲向楚金愧叔重,反同海岳哭东坡。茅亭质证
成陈迹,水榭追随感逝波。自古儒林多大耋,于君独靳奈天何。
相期共待泰阶平,旧学商量娱此生。市月偶逢生鄙吝,踵门一见说归程。方夸元亮
幽居乐,遂听彦龙蒿里声。任时不堪思惜别,悲怀未叙泪先倾。
补塘兄深于说文音韵之学,余与在大兴公园晤谈最多,四五年如一日。余尝为言我
国语言文学音节之美,实在双声叠韵,而善于运用者,莫若司马相如《大人赋》,惜昭
明寡识,《文选》失收,兄谓《诗经》一书。实为古时音韵谱,节奏尤美,殆均经瞽矇
审定,所用双声叠韵,配列甚匀,多为对偶,如周南《葛罩》二章之崔鬼虺聩,三章之
高冈玄黄,尤为显著。尝推本许氏《说文》声母通假,求得同声同韵之字,视前为多,
再依据孔广森阴阳声对转之说,求得对转通韵之字,愈益加多,以此周颂《清庙》,历
来音韵家称为无韵者,均能有韵。兹正将《诗经》逐字逐句加注音韵,颇多创获。予谓
兄言诗之成韵不仅在句尾,有在句中者,如曹风《下泉》前三章之彼我两字,早经揭示,
又各章往往仅有少数换韵之字不同,余皆同句同字,此相同之字虽不在一章,亦自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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