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前面喊口令,喊的不知什么话,弯着舌头,每个字都带个“儿”。后来我由“七儿”
“八儿”悟出他喊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弯舌头又带个“儿”,
算是官话或国语的。有一节体操是揉肚子,九岁、十岁以上的女生都含羞吃吃地笑,停
手不做。我傻里傻气照做,她们都笑我。
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却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
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
一九八八年八月
抗战后期,我和默存一同留在沦陷的上海,住在沿街。晚上睡梦里,或将睡未睡、
将醒未醒的时候,常会听到沉重的军靴脚步声。我们惊恐地悄悄说:“捉人!”说不定
哪一天会轮到自己。
朋友间常谈到某人某人被捕了。稍懂门路的人就教我们,一旦遭到这类事,可以找
某某等人营救;受讯时第一不牵累旁人,同时也不能撒谎。回答问题要爽快,不能迟疑,
不能吞吞吐吐,否则招致敌人猜疑。谎话更招猜疑,可是能不说的尽量巧妙地隐瞒。
那时默存正在写《谈艺录》。我看着稿子上涂改修补着细细密密的字,又夹入许多
纸条,多半是毛边纸上用毛笔写的。我想这部零乱的稿子虽是学术著作,却经不起敌人
粗暴的翻检,常为此惴惴不安。
一九四五年四月间,一天上午九十点钟,默存已到到学校上课。我女儿圆圆幼年多
病,不上学,由我启蒙,这时正在卧房里做功课。我们的卧房是个亭子间,在半楼梯。
楼下挨厨房的桌上放着砧板,摊着待我拣挑的菜——我正兼任女佣,又在教女儿功课。
忽听得打门声,我就去应门;一看二位来客,觉得他们是日本人(其实一个是日本人,
一个是朝鲜人,上海人称为“高丽棒子”);我忙请他们进来,请他们坐,同时三脚两
步逃上半楼梯的亭子间,把一包《谈艺录》的稿子藏在我认为最妥善的地方,随即斟了
两杯茶送下去——倒茶是为藏稿子。
他们问:“这里姓什么?”
“姓钱。”
“姓钱?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别家?只你们一家?”
“只我们一家。”
他们反复盘问了几遍,相信我个是撒谎,就用日语交谈,我听个懂。
“有电话吗?”
我告诉他们电话在半楼梯(我们卧房的门口)。我就站在桌子旁边拣菜。
叔父在三楼,听日本人用日本话打电话,就下楼来,他走到我身边,悄声说:
“他们是找你。我看见小本子上写的是杨绛。你还是躲一躲吧。”
我不愿意躲,因为知道躲不了。但叔父是一家之主,又是有阅历有识见的人,他叫
我躲,我还是听话。由后门出去,走几步路就是我大姐的朋友家。我告诉叔父“我在五
号”,立即从后门溜走。
我大姐的朋友大我十五六岁,是一位老姑娘,一人带着个女佣住一间底层的大房间,
我从小喜欢她,时常到她家去看看她。她见了我很高兴,说她恰恰有几个好菜,留我吃
饭。她怕我家里有事,建议提早吃饭。我和她说说笑笑闲聊着等吃饭。饭菜有炒虾仁、
海参、蹄筋之类。主人殷勤劝食,我比往常多吃了半碗饭。我怕吓着老人,一字未提家
有日本人找,不过一向和她说笑,心上直挂念着该怎么办。
饭后,她叫我帮她绕毛线。我一面绕,一面闲闲地说起:家里有日本人找我呢,我
绕完这一股,想回去看看。
她吃一大惊说:“啊呀!你怎么没事人儿似的呀?”
我说:“不要紧的,我怕吓了你。”
正说着,九弟(默存的堂弟)跑来了。他说:“日本人不肯走,他们说嫂嫂不回去,
就把我和多哥(默存的另一堂弟)带走。”
“我知道这是叔父传话,忙说:‘我马上回来。你在大门口附近等着宣哥(默存),
叫他别回家,到陈麟瑞先生家去躲一躲。’九弟机灵可靠,托他的事准办到。”
我想:溜出门这半天了,怎么交代呢。一眼忽见一篮十几个大鸡蛋,就问主人借来
用用,我提着篮子,绕到自己家大门口去敲门。我婆婆来开门。她吓得正连声嚷气,见
了我惶急说:“你怎么来了?”我偷偷儿对她摆手,一面大步往里走,一面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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