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买来了新鲜大鸡蛋!又大又新鲜!”说着已经上楼,到了亭子间门口。只见圆
圆还坐在小书桌横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柜子和书桌抽屉里的东西部倒翻在书桌上、
床上和柜子上。那“高丽棒子”回身指着我大声喝问:“杨绛是谁?”
我说:“是我啊。”
“那你为什么说姓钱?”
“我嫁在钱家,当然姓钱啊!”
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儿说:“原来你们是找我呀?咳!你们怎么不早说?”我把篮
子放在床上,抱歉说:“我婆婆有胃病,我给她去买几个鸡蛋——啊呀,真对不起你们
两位了,耽搁了你们这么多时间。好了,我回来了,我就跟你们走。”
日本人拿出一张名片给我。他名叫荻原大旭,下面地址是贝当路日本宪兵司令部。
我说:“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日本人说:“这会儿不用去了。明天上午十点,你来找我。”
我问:“怎么找呢?”
“你拿着这个名片就行。”他带着“高丽棒子”下楼。我跟下去,把他们送出大门。
据家里人讲,我刚溜走,那两个客人就下楼找“刚才的妇女”。他们从电话里得知
杨绛是女,而我又突然不见,当然得追究。我婆婆说“刚才的妇女”就是她。她和我相
差二十三岁,相貌服装全然不同。日本人又不是傻瓜。他们随即到我屋里去搜查,一面
追问圆圆,要她交代妈妈哪里去了。圆圆那时八岁,很乖,随那两人吓唬也罢,哄骗也
罢,她本无表情,百问不一答。
日本人出门之后,家里才摆上饭来。我婆婆已吓得食不下咽。我却已吃了一餐好饭,
和默存通过电话,他立即回家。他也吃过饭了。我把散乱在桌上、柜上和床上的东西细
细拣点,发现少了一本通信录,一叠朋友寄我的剪报,都是宣传我编的几个剧本的,还
有剧团演员联名谢我的一封信。这个剧团的演员都很进步,我偶去参观他们排演,常看
到《四大家族》之类的小册子。不过他们给我的信上并没有任何犯禁的话。他们都是名
演员,不必看了信才知道名字。
那时候李健吾先生已给日本宪兵司令部拘捕多时,还未释放。我料想日本人找我,
大约为了有关话剧的问题,很可能问到李先生。那么,我就一口咬定和他不熟,他的事
我一概不知,我只因和李太太是同乡又同学,才由她认识了李先生(其实,我是由陈瑞
麒先生而认识李先生的)。
听略有经验的人说,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的都要填写一份表格,写明自己的学历、
经历等等。最关键的部分是社会关系。我想,我的通信簿既已落在他们手里,不妨把通
信簿上女朋友的姓字填上几个,反正她们是绝无问题的;李太太的名字当然得填上。至
于话剧界的人,导演是人人皆知的名人,剧团的头儿也是广告上常见的。如果问到,我
只说个名字,有关他们的事,我和他们没有私交,一概不知。我像准备考试一般,把自
己的学历经历温习一下,等着明天去顶就是了。所以我反而一心一意,上床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觉得有件大事,清醒了再想想,也没有什么办法,就把准备回答的问题在心
上复习一遍,又闭目入睡。我平时不善睡,这一晚居然睡得相当平静。
明早起来,吃完早点就准备出门。穿什么衣服呢?不能打扮,却也不能肋脦。我穿
一身半旧个新的黑衣黑鞋,拿一只黑色皮包。我听说日本人报复心很强。我害他们等了
我半天,就准备他们叫我等待一天。我免得耗费时间,也免得流露出个安的情绪,所以
带本书去看看。我不敢带洋书,带了一本当时正在阅读的《杜诗镜铨》。那是石印的线
装书,一本一卷,放在皮包里大小正合式。我告诉家里:上午别指望找能回家,如果过
了一夜个归,再设法求人营救。我雇了一辆三轮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到那里还早十多分钟。我打发了三轮,在干净而清静的人行道上慢慢儿走了一个大
来回,十点前三分,我拿着荻原大旭的名片进门。
有人指点我到一间大教室似的屋里去。里面横横竖停摆着大小各式的桌子和板凳。
男女老少各等各样的人都在那儿等待。我找个空座坐下,拿出书来,一门心思看书。不
到半小时,有人来叫我,我就跟他走,也不知是到哪里去。那人把我领到一间干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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