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小会客室里,长桌上铺着白桌布,沙发上搭着白纱巾,太阳从白纱窗帘里漏进来。那
人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抽身走了。我像武松在牢房甲吃施恩家送的酒饭一样,且享受
了目前再说,就拿出书来孜孜细读。
我恰好读完一卷,那日本人进来了。我放下书站起身。他拿起我的书一看,笑说:
“杜甫的诗很好啊。”
我木然回答“很好”。
他拿出一份表格叫我填写,随后有人送来了墨水瓶和钢笔。我坐下当着这日本人填
写。填写完毕,不及再看一遍,日本人就收去了。他一面看,一面还敷衍说:“巴黎很
美啊。”
我说:“很美。”
他突然问:“谁介绍你认识李伯龙的?”(李伯龙是同茂剧团的头头)
我说:“没人介绍,他自己找到我家来的。他要我的剧本。”(这是实情)
“现在还和他们来往吗?”
“我现在不写剧本,他们谁还来理我呢。”
忽然那“高丽棒子”闯进来,指着我说:
“为什么你家人说你不在家?”
“我不是去买鸡蛋了吗?”
“说你在苏州。”
“是吗?找父亲刚去世,我是到苏州去了一趟,不过早回来了。”
“可是他们说你在苏州。”
“他们撒谎。”
“高丽棒子”厉声喝问,“为什么撒谎?”
我说:“害怕呗。”
日本人说:“以后我们还会来找你。”
我说:“我总归在家——除非我出去买东西。我家没有佣人。”
“高丽棒子”问“为什么不用佣人?”
我简单说:“用不起。”
我事后知道,他们找的是另一人,以为“杨绛”是他的化名。传我是误传,所以没
什么要审问的,他们只强调以后还要来找我。我说我反正在家,尽管再来找。审讯就完
毕了。日本人很客气地把我送到大门口。我回到家里,正好吃饭。
朋友间谈起这件事,都说我运气好。据说有一位女演员未经审问,进门就挨了两个
大耳光。有人一边受审问,一边奉命双手举着个凳子不停地满地走。李健吾先生释放后
讲起他经受的种种酷刑,他说,他最受不了的是“灌水”:先请他吃奶油蛋糕,吃饱以
后,就把自来水开足龙头,对着他嘴里灌水,直灌到七窍流水,昏厥过去。我说,大概
我碰到的是个很客气的日本人,他叫荻原大旭。
李先生瞪着眼说:“获原大旭?他!客气!灌我水的,就是他!”
一九八八年八月
事情有点蹊跷,所以我得把琐碎的细节交代清楚。
我初上大学,女生宿舍还没有建好。女生也不多,住一所小洋楼,原是一位美国教
授的住宅。我第一年住在楼上朝南的大房间里,四五人住一屋。第二年的下学期,我分
配得一间小房间,只住两人。同屋是我中学的同班朋友,我称她淑姐。我们俩清清静静
同住一屋,非常称心满意。
房间很小,在后楼梯的半中间,原是美国教授家男仆的卧室。窗朝东,窗外花木丛
密,窗纱上还爬着常青藤,所以屋里阴暗,不过很幽静。门在北面,对着后楼梯半中间
的平台。房间里只有一桌两凳和两只小床。两床分开而平行着放:一只靠西墙,床头顶
着南墙;一只在房间当中、门和窗之间,床头顶着靠门的北墙。这是我的床。
房间的门大概因为门框歪了,或是门歪了,关不上,得用力抬抬,才能关上。关不
上却很方便:随手一带,门的下部就卡住了,一推或一拉就开;开门、关门都毫无声息。
钥匙洞里插着一把旧的铜钥匙。不过门既关不上,当然也锁不上,得先把门抬起关严,
才能转动钥匙。我们睡觉从不锁门,只把门带上就不怕吹开。
学期终了,大考完毕,校方在大礼堂放映美国电影。我和淑姐随同大伙去看电影。
可是我不爱看,没到一半就独自溜回宿舍。宿舍的电灯昏暗,不宜看书。我放下帐了。
熄了灯,先自睡了。
我的帐子是珠罗纱的,没有帐门;白天掀在顶上,睡时放下,我得先钻入帐子,把
帐子的下围压在褥子底下。电灯的开关在门边墙上,另有个鸭蛋形的“床上开关”,便
于上床后熄灯。这种开关有个规律:灯在床上关,仍得床上开,用墙上的开关开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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