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72)

2025-10-10 评论

我向来比淑姐睡得晚,床上开关放在我的枕边。不过那晚上,我因为淑姐还没回房,所

以我用墙上的开关熄了灯,才钻进帐子。

电影散场,淑姐随大伙回宿舍。她推门要进屋,却推不开,发现门锁上了。她推呀,

打呀,叫呀,喊呀,里面寂无声息。旁人听见了也跟来帮她叫门。人愈聚愈多。打门不

应,有人用拳头使劲擂,有人用脚跟狠狠地蹬,吵闹成一片。舍监是个美国老处女,也

闻声赶来。她说:“光打门不行;睡熟的人,得喊着名字叫醒她。”门外的人已经叫喊

多时,听了她的话,更高声大喊大叫,叫喊一阵,门上擂打一阵,蹬一阵,踢一阵,有

人一面叫喊,一面用整个身子去撞门。宿舍里的女生全赶来了,后楼梯上上下下挤满了

人。

曾和我同房间的同学都知道我睡觉特别警觉。她们说:“屋里有谁起夜,她没有不

醒的,你从床上轻轻坐起来,她那边就醒了。”这时门都快要打下来了。门外闹得天惊

地动,便是善睡的人,也会惊醒。况且我的脑袋就在门边,岂有不醒的道理,除非屋里

有人是死了。如果我暴病而死,不会锁门;现在门锁着,而屋里的人像是死人,准是自

杀。

可是谁也不信我会自杀。我约了淑姐和我的好友和另几个女伴儿,明晨去走城墙玩

呢,难道我是借机会要自杀?单凭我那副孙猴子“生就的笑容儿”,也不像个要自杀的

人呀。自杀总该有个缘故,大家认为我绝没有理由。可是照当时的情形推断,我决计是

死了。

有人记起某次我从化学实验室出来时说:“瞧,装砒霜的试管就这么随便插在架上,

谁要自杀,偷掉点儿谁也不会知道。”我大约偷了点儿砒霜吧?又有人记起我们一个同

学自杀留下遗书,我说:“都自杀了,还写什么遗书;我要自杀就不写了。”看来我准

也考虑过自杀。

这些猜测都是事后由旁人告诉我的。她们究竟打门叫喊了多少时候,我全不知道。

因为一声也没有听见。料想她们大家打门和叫喊的间歇里,是有时间如此这般的猜想并

议论。

当时门外的人一致认为屋里的人已自杀身亡,叫喊和打门只是耽误时间了。舍监找

了两名校工,抬着梯子到我们那房间的窗外去撬窗。梯子已经放妥,校工已爬上梯子。

门外众人都屏息而待。

我忽然感到附近人喊马嘶,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如失火之类,忙从枕旁摸出床上开

关;可是电灯不亮,立即记起我是在等待淑姐同房,待在墙上开关熄灯的。我忙把床上

开关再一下还原,拉开帐子,下地开了电灯。我拉门不开,发现门锁着,把钥匙转了一

下,才把门拉开。门缝里想必已漏出些灯光。外面的人一定也听到些声响。可是她们以

为是校工撬开窗子进屋了,都鸦雀无声地等待着。忽见我睡眼惺忪站在门口,惊喜得齐

声叫了一声“哦!”

一人说:“啊呀!你怎么啦?”

我看见门外挤满了人,莫名其妙。我说,“我睡了。”

“可你怎么锁了门呀?淑姐没回来呢。”

我说:“我没锁啊!”

屋里只我一人,我没锁,谁锁的呢?我想了一想说:“大概是找糊涂了,顺手把门

锁上了。”(可是,我“顺手”吗?)

“我们把门都快要打下来了,你没听见?看看你的朋友!都含着两包眼泪等着呢!”

我的好友和淑姐站在人群组,不在近门处,大概是不忍看见我的遗体。

这时很多人笑起来,舍监也松了一大口气。一场虚惊已延持得够久了,她驱散众人

各自回房,当然也打发了正待撬窗的校工。

时间已经不早,我和淑姐等约定明晨一早出发,要走城墙一周,所以我们略谈几句

就睡觉。她讲了打门的经过,还把美国老姑娘叫唤我名字的声调学给我听。我连连道歉,

承认自己糊涂。我说可能熄灯的时候顺手把门锁上了。

第二天,我们准备走城墙,所以清早起来,草草吃完早点,就结伴出发,一路上大

家还只管谈论昨晚的事。

我的好友很冷静,很谨慎持重。男同学背后给她个诨名,称为“理智化”。她和我

同走,和同伙离开了相当距离,忽然对我说:

“你昨晚是没有锁门。”

原来她也没看完电影。她知道我对电影不怎么爱看,从大礼堂出来望见星月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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