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集(75)

2025-10-10 评论

袋,不让它凑近饭碗,嘴里却说:“吃啊!吃啊!怎不吃呀?”我过去看看,郭妈忙一

松腿,花花儿就跑了。我才懂得花花儿为什么不肯在厨房吃饭。

花花儿到我家一二年后,默存调往城里工作,圆圆也在城里上学,寄宿在校。他们

都要周末才回家,平时只我一人吃饭,每年初夏我总“疰夏”,饭菜不过是西红柿汤,

凉拌紫菜头之类。花花儿又作怪,它的饭碗在我座后,它不肯在我背后吃。我把它的饭

碗挪在饭桌旁边,它才肯吃;吃几口就仰头看着我,等我给它滴上半匙西红柿汤,它才

继续吃。我假装不看见也罢,如果它看见我看见它了,就非给它几滴清汤。我觉得这猫

儿太唯心了,难道它也爱喝清汤!

猫儿一岁左右还不闹猫,不过外面猫儿叫闹的时候总爱出去看热闹。它一般总找最

依顺它的默存,要他开门,把两只前爪抱着他的手腕子轻轻咬一口,然后叼着他的衣服

往门口跑,前脚扒门,抬头看着门上的把手,两只眼睛里全是恳求。它这一出去就彻夜

不归。好月亮的时候也通宵在外玩儿。两岁以后,它开始闹猫了。我们都看见它争风打

架的英雄气概,花花儿成了我们那一区的霸。

有一次我午后上课,半路上看见它“嗷、嗷”怪声叫着过去。它忽然看见了我,立

即回复平时的娇声细气,“啊,啊,啊”向我走来。我怕它跟我上课堂,直赶它走。可

是它紧跟不离,直跟到洋灰大道边才止步不前,站定了看我走。那条大道是它活动区的

边界,它不越出自定的范围。三反运动期间,我每晚开会到半夜三更,花花儿总在它的

活动范围内迎候,伴随我回家。

花花儿善解人意,我为它的聪明惊喜,常胡说:“这猫儿简直有几分‘人气’。”

猫的“人气”,当然微弱得似有若无,好比“人为万物之灵”,人的那点灵光,也微弱

得只够我们惶惑地照见自己多么愚昧。人的智慧自有打不破的局限,好比猫儿的聪明有

它打不破的局限。

花花儿毕竟只是一只猫。三反运动后“院系调整”,我们并入北大,迁居中关园。

花花儿依恋旧屋,由我们捉住装入布袋,搬入新居,拴了三天才渐渐习惯些,可是我偶

一开门,它一道电光似的向邻近树木繁密的果园蹿去,跑得无影无踪,一去不返。我们

费尽心力也找不到它了。我们伤心得从此不再养猫。默存说:“有句老话:‘狗认人,

猫认屋’,看来花花儿没有‘超出猫类’。”他的《容安馆休沐杂咏》还有一首提到它:

“音书人事本萧条,广论何心续孝标,应是有情无处着,春风蛱蝶忆儿猫。”

一九八八年九月 

三反运动期间,我在清华任教。当时,有的大学举办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图

书展览,陈列出一批思想腐朽的书籍。不过参观者只能隔着绳索圈定的范围,遥遥

望见几个书题和几个人名,无从体会书籍如何腐朽,我校举行的控诉大会就不同了。

全校师生员工大约三千人都参加,大礼堂里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讲台上有声有色

的控诉,句句部振动人心。

我也曾参与几个“酝酿会”。那就是背着被控诉的教师,集体搜索可资控诉的

材料,例如某教师怎么宣扬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某教师怎么传布资产阶级的思想

等等。

我当时教一门“危险课”。外文系的“危险课”原有三门:诗歌、戏剧、小说。

后来这三门课改为选修,诗歌和戏剧班上的学生退选,这两门课就取消了。我教的

是大三的英国小说,因为仍有学生选修,我只好开课。我有个朋友思想很进步,曾

对我说,你那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我来教教你。我没有虚心受教,只留心回避思

想意识,着重艺术上的分析比较,一心只等学生退选。两年过去了。到第三年,有

些大学二年的学生也选修这门课,可是他们要求精读一部小说,而大三的学生仍要

求普遍的分析讨论。我就想乘机打退堂鼓。但不知准想出一个两全法:精读一部小

说,同时着重讨论这部小说的技巧。当时选定精读的小说是狄更斯的《大卫·考伯

菲》。狄更斯受到马克思的赞许,也受到进步评论家的推重,公认为进步小说家。

他那部小说精读太长,只能选出部分,其余供浏览,或由老师讲述几句,把故事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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