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个老朋友,她老远的躲开了我。可是另有个并不很熟的女同志却和我有说有讲
地并肩走了好一段路。避我只在情理之中,我没有怨尤。不避我的,我对他们至今
感激。
不久《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我校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还点了我的
名为例:“XXX先生上课专谈恋爱。”幸亏我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
道。
我的安慰是从此可以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
了十多个学生。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做了检讨,决不能再消
极退缩。
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惜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
难道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我只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
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
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
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一九八八年九月
日军侵华,上海已沦陷。苏州振华女校特在上海开了个分校,在租界的孤岛上开学,
挂上学校的牌子。我好比“狗耕田”,当了校长。我们的事务主任告诉我,凡是挂牌子
的(包括学校),每逢过节,得向本区地痞流氓的头儿送节赏。当时我年纪未满三十,
对未曾经历的事兴趣甚浓。地痞流氓,平时逃避都来不及,从不敢正面相看,所以很想
见识见识他们的嘴脸。
恰逢中秋佳节,讨赏的来了一个又一个。我的模样既不神气,也不时髦,大约像个
低年级的教师或办公室的职员,反正绝不像校长。我问事务主任:“我出去看看行不
行?”他笑说:“你看看去吧!”
我冒充他手下的职员,跑到接待室去。
来人身材矮小,一张黑皱皱的狭长脸,并不凶恶或狡猾。
我说:“刚开发了某某人,怎么又来了?”
他说:“xx啊?伊是‘瘪三’!”
“前天还有个XX呢?”
他说:“伊是‘告化甲头’。”
我诧异地看着他问:“侬呢?”
他翘起大拇指说:“阿拉是白相人啦!”接着一口气列举上海最有名的“白相人”,
表示自己是同伙。然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这张名片纸质精良,比通常用的窄四
分之一,名字印在上方右侧,四个浓黑的字:“黑皮阿二”。
我看着这枚别致的名片,乐得心上开花。只听他解释说:“阿拉专管抢帽子、抢皮
包。”“专管”云云,可以解作专干这件事,也可以解作保管不出这种事。我当时恰似
小儿得饼,把别的都忘了,没再多听听他的宏论,忙着进间去向事务主任汇报,让他去
对付。
我把这枚希罕的名片藏在皮包里,心想:我这皮包一旦被抢,里面有这张名片,说
不定会有人把皮包还我。他们得讲“哥儿们义气”呀!可惜我几番拿出来卖弄,不知怎
么把名片丢了。我也未及认清那位黑皮阿二。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吾先生”——旧事抬零
一九四九年我到清华后不久,发现燕京东门外有个果园,有苹果树和桃树等,果园
里有个出售鲜果的摊儿,我和女儿常去买,因此和园里的工人很熟。
园主姓虞,果园因此称为虞园。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学家,五十多岁,头
发已经花白,我们常看见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吾先
生”——就是“我们先生”。我不知道他们当面怎么称呼,对我们用第三人称,总是
“吾先生”。这称呼的口气里带着拥护爱戴的意思。
虞先生和蔼可亲。小孩子进园买果子,拿出一分两分钱,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
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有一次我和女儿进园,看见虞先生坐在树荫里看一本线装书。我
好奇,想知道他看的什么书,就近前去和他攀话。我忘了他那本书的书名,只记得是一
本诸子百家的书。从此我到了虞园常和他闲聊。
我和女儿去买果子,有时是工人掌秤,有时虞先生亲自掌秤。黄桃熟了,虞先生给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杨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