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篮子让我们自己挑好的从树上摘。他还带我们下窖看里面储藏的大筐大筐苹果。我们
在虞园买的果子,五斤至少有六斤重。
三反运动刚开始,我发现虞园气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大约一两个——不称
“吾先生”了,好像他们的气势比虞先生高出一头。过些时再去,称“吾先生”的只两
三人了。再过些时,他们的“吾先生”不挂在嘴上,好像只闷在肚里。
有一天我到果园去,开门的工人对我说:
“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
“和我们一样了。”
这个工人不是最初就不称“吾先生”的那派,也不是到后来仍坚持称“吾先生”的
那派,大约是中间顺大流的。
我想虞先生不会变成“工人阶级”,大约和其他工人那样,也算是园子里的雇员罢
了,可能也拿同等的工资。
一次我看见虞先生仍在果园里晒太阳,但是离果子摊儿远远的。他说:得离得远远
的,免得怀疑他偷果子。他说,他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
说他多拿了果子。我几次劝他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照样为自己培植
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说:“想不通”,我想他
也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臜气。听说他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自己触电去世。
没几年果园夷为平地,建造起一片房屋。如今虞园旧址已无从寻觅。
一九八○年九月二日
第一次观礼——旧事拾零
一九五五年四月底,我得到一个绿色的观礼条,五月一日劳动节可到天安门广场观
礼。绿条儿是末等的,别人不要,不知谁想到给我。我领受了非常高兴,因为是第一次
得到的政治待遇。我知道头等是大红色,次等好像是粉红,我记不清了。有一人级别比
我低,他得的条儿是橙黄色,比我高一等。反正,我自比《红楼梦》里的秋纹,不问人
家红条、黄条,“我只领太太的恩典”。
随着观礼条有一张通知,说明哪里上大汽车、哪里下车、以及观礼的种种规矩。我
读后大上心事。得橙黄条儿的是个男同志,绿条儿只我一人。我不认识路,下了大汽车,
人海里到哪儿去找我的观礼台呢?礼毕,我又怎么再找到原来的大汽车呢?我一面忙着
开箱子寻找观礼的衣服,一面和家人商量办法。
我说:“绿条儿一定不少。我上了大汽车,就找一个最丑的戴绿条子的人,死盯着
他。”
“干吗找最丑的呢?”
我说:“免得人家以为我看中他。”
家里人都笑说不妥:“越是丑男人,看到女同志死盯着他,就越以为是看中他了。”
我没想到这一层,觉得也有道理。我打算上了车,找个最容易辨认的戴绿条儿的人,
就死盯着,只是留心不让他知觉。
五一清晨,我兴兴头头上了大汽车,一眼看到车上有个戴绿条儿的女同志,喜出望
外,忙和她坐在一起。我仿佛他乡遇故知;她也很和气,并不嫌我。我就不用偷偷儿死
盯着丑的或不丑的男同志了。
同车有三个戴大红条儿的女同志,都穿一身套服:窄窄腰身的上衣和紧绷绷的短裙。
她们看来是年常戴着大红条儿观礼的人物。下车后她们很内行地说,先上厕所,迟了就
脏了。我们两个绿条子因为是女同志,很自然的也跟了去。
厕所很宽敞,该称盥洗室,里面熏着香,沿墙有好几个洁白的洗手池子,墙上横
(镶)着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架上还挂着洁白的毛巾。但厕所只有四小间。我正在小间
门口,出于礼貌,先让别人。一个戴红条儿的毫不客气,直闯进去,撇我在小间门旁等
候。我暗想:“她是憋得慌吧?这么急!”她们一面大声说笑,说这会儿厕所里还没人
光顾,一切都干干净净地等待外宾呢。我进了那个小间,还听到她们大声说笑和错乱的
脚步声,以后就寂然无声。我动作敏捷,怕她们等我,忙掖好衣服出来。不料盥洗室里
已杳无一人。
我吃一大惊,惊得血液都冷凝不流了。一个人落在天安门盥洗室内,我可怎么办呢!
我忙洗洗手出来,只见我的绿条儿伙伴站在门外等着我。我感激得舒了一口大气,冷凝
的血也给“阶级友爱”的温暖融化了。可恨那红条儿不是什么憋得慌,不过是眼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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