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绿条子。也许她认为我是僭越了,竟擅敢挤入那个迎候外宾的厕所。我还自以为
是让她呢!
绿条儿伙伴看见那三个红条子的行踪,她带我拐个弯,就望见前面三双高跟鞋的后
跟了。我们赶上去,拐弯抹角,走出一个小红门,就是天安门大街,三个红条子也就不
知哪里去了。我跟着绿条儿伙伴过了街,在广场一侧找到了我们的观礼台。
我记不起观礼台有多高多大,只记得四围有短墙。可是我以后没有再见到那个观礼
台。难道是临时搭的?却又不像新搭的。大概我当时竭力四处观望,未及注意自己站立
的地方。我只觉得太阳射着眼睛,晒着半边脸,越晒越热。台上好几排长凳已坐满了人。
我凭短墙站立好久,后来又换在长凳尽头坐了一会儿。可是,除了四周的群众,除了群
众手里擎着的各色纸花,我什么也看不见。
远近传来消息:“来了,来了。”群众在欢呼,他们手里举的纸花,汇合成一片花
海,浪潮般升起又落下,想必是天安门上的领袖出现了。接下就听到游行队伍的脚步声。
天上忽然放出一大群白鸽,又迸出千百个五颜六色的氢气球,飘荡在半空,有的还带着
长幅标语。游行队伍齐声喊着口号。我看到一簇簇红旗过去,听着口号声和步伐声,知
道游行队伍正在前进。我踮起脚,伸长脑袋,游行队伍偶然也能看到一瞥。可是眼前所
见,只是群众的纸花,像浪潮起伏的一片花海。
虽然啥也看不见,我在群众中却也失去自我,溶和在游行队伍里。我虽然没有“含
着泪花”,泪花儿大约也能呼之即来,因为“伟大感”和“渺小感”同时在心上起落,
确也“久久不能平息”。“组织起来”的群众如何感觉,我多少领会到一点情味。
游行队伍过完了,高呼万岁的群众像钱塘江上的大潮一般卷向天安门。我当然也得
随着拥去,只是注意抓着我的绿条儿伙伴。等我也拥到天安门下,已是“潮打空城寂寞
回”。天安门上已空无一人,群众已四向散去。我犹如溅余的一滴江水,又回复自我,
看见绿条儿伙伴未曾失散,不胜庆幸,忙紧紧跟着她去寻找我们的大汽车。
三个红条儿早已坐在车上。我跟着绿条儿伙伴一同上了车,回到家里,虽然脚跟痛,
脖子酸,半边脸晒得火热,兴致还很高。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却回答不出,只能说:
“厕所是香的,擦手的毛巾是雪白的。”我差点儿一人落在天安门盥室里,虽然只
是一场虚惊,却也充得一番意外奇遇,不免细细叙说。至于身在群众中的感受,实在肤
浅得很,只可供反思,还说不出口。
一九八八年三——四月
忆高崇熙先生——旧事拾零
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
难合。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我们夫妇尽管不善交际,也和他们有些来往。我们发现高先
生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大约一九五○年,清华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厂,高先生当厂长。他们夫妇迁进工厂,
住在简陋的办公室一般的宿舍里。我们夫妇曾到他新家去拜访过两次。
一九五一年秋,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们忽然高兴,想出去走走。我
记起高太太送了我鲜花,还没去谢谢她。我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
当时三反运动已在社会上发动起来,但是还没有转为思想改造运动。学校里的知识分子
以为于己无涉,还不大关心。
我们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了,家里只高先生一人。
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我们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并不欢迎。他
勉强请我们坐,拿了两只肮脏的玻璃杯,为我们斟了两个半杯热水瓶底带水碱的剩水。
他笑得很勉强,和我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我们
是路过,顺道看看他们,还要到别处去。我们就起身告辞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却殷勤送我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那条走廊,送出院子,还直
往外送。我们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我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
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我们往远处去。
我们俩走入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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