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楼(38)

2025-10-10 评论

    我在《少女小渔》中抒发的就是对所谓输者的情感。故事里充满输者,输者中又有不情愿的输和带有自我牺牲性质的输(输的意愿)。小渔便有这种输的甘愿。她的善良可以被人践踏,她对践踏者不是怨愤的,而是怜悯的,带点无奈和嫌弃。以我们现实的尺度,她输了,一个无救的输者。但她没有背叛自己,她达到了人格的完善。她对处处想占她上风、占她便宜的人怀有的那份怜悯使她比他们优越、强大。我在这篇小说写成之后才发现自己对善良的弱者的敬意。完全是无意识地,我给这个女孩取名为小渔,我提笔写到第三个段落时,不假思索地把这个名字写了上去:当时是想到一个海边城市小家碧玉的形象。直到小说得奖后,我写感言才意识到这名字的暗示。我们的思想产物原是被我们长期的情感积淀所控制,那个童年就唤起我那么多感情的小人鱼这一刻浮游上来,操纵了我。在那一篇《得奖感言》中,我提出这种“古典式的善良”。我提出它,作为弱者的宣言。
    女性的美,在于她的温柔,而温柔出于善良,一个善良的灵魂使这个女性体现的温柔是真实的,不是做态扭摆出来的。这样的温柔和莞尔一笑,和千娇百媚那类女性技巧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温柔是从她每根汗毛孔里渗出的,自然质朴到极致。温柔是外化了的善良,美是外化了的温柔。这样的美是康德所说的“无目的、非功利的”。
    悲剧在于这样的温柔和美往往使一个女人沦为输者。历史和现实中赢了的女性都是不善的,能打能闹能作。我们当今社会更是如此,勤劳善良的女性一般要输给那类绝不吃亏的女性。因此善良简直就是不幸,就是女性成功的诅咒。那么谁还需要善良?我曾经有一位极其善良的少年时代女友,那气质中带怯懦的美丽曾让我感到那么动人。现在一提到当年的善心善行时她会哈哈一笑,说:“那时我他妈怎么那么傻?”她认为现在她婚姻中、事业中的成功归结于她割弃了善良。她常说:“我又不是Sucker!”看着她如此长进,大刀阔斧赢下财富和荣耀,那份铮铮作响的自信,我真怀疑自己对善良的讴歌是拉人类倒退,是阻止女人进步。
    我想起美国已故女作家依德斯·沃顿(EdithWorton)说的“原始人并不天真,因为生存环境使他们狡诈、残忍”。女性在人类文明的初期亦或许是不善的。她们要维护自己的孩子,要为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存去和自然、野兽争斗,为一眼泉水不被别的部落占去而杀掉那发现泉水的人,为男性的钟情能在自己身上逗留得长久些而残害情敌。所有的手段都是生存的必须,善良会使她们从适者生存的大环境中淘汰,别人的生就是自己的亡。因此她们不可能善良。
    善良或许是人们渐渐离开野蛮,渐渐与动物式的生存形式拉开距离时出现的。是宗教出现时人们发现了善良的美丽和价值。善良是标界在人和畜之间的第一个标识。女性在此时发现自己天生就有的恻隐之心。
    然而文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善良又在逐渐从女性心灵中蜕去。善良再次变得一文不值,连常常进教堂也不能使善良的价值回升。女人在议论别人的不幸时,无非想从此得到“我尚不至于此”的安慰。她们崇尚被尖利的鞋跟、厚厚的化妆品、笔挺的西服武装起来的女战士,对输给自己的人绝不心软、绝不留情。看看报纸上、杂志上、电视上有多少这样的赢者。我一时发奇想: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的生存环境又变得野蛮了呢?不要善良《我不是Sucker)的女人们在某种程度返祖了呢?
    以《少女小渔》,我只是想对自己证实,她的善良我们曾经有过。我很矛盾,爱着善良柔弱的人,又羡慕不善而刚强的人。

——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再版后记
    为《雌性的草地》写后记,是我期盼的,真提起笔,却又觉语塞。这个故事从它在我心里萌生胚芽到今天,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离它第一次默默无闻的出世,也已近十年。最初让我产生写它的冲动是在一九七四年,我十六岁,随军队歌舞团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它就是一些年轻的红军永远没走出去的毛尔盖和若尔盖水草地。当时,成都军区在这里驻扎着两个骑兵团和两个军马场。军马场主要员工是成都和重庆的知青,过的却是军事化的生活。次年,我和另外两个年长的搞舞蹈编导的战友再次来到草地,想创作女孩子牧养军马的歌舞剧,因为成都军区当时在宣传两个军马场的“铁姑娘牧马班”。我被留在了牧马班里体验生活,而另外两个战友因为高原反应而待在场部。牧马班的女孩子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才二十岁,穿的军装是我们这些正规军人穿剩的,叫“堪用品”,多半是救灾时的空投物资。她们的皮靴大概是骑兵部队的二手货,又大又重,她们的步态就有了旷野的感觉。我当时的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却骑着军马场场长的大马,马背要高过我的额了。现在想来,那匹大黑马就等于草原上的一辆“伏尔加”,是首长把自己的特权让给了我。它像最好的军人一样,无条件地服从命令,站有站相,走有走相,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跑得好”。跑得好不好是一匹马的天性使然,就像天生节奏感强、四肢配合协调的人会成好的舞蹈者一样。跑得好与劣的坐骑之间,就是小卧车、吉普、拖拉机的差别。只是大黑马实在和我太不成比例,每回上马,我都得撕扯住它的长鬃,借助得自舞蹈训练的弹跳力,连爬带窜。一旦坐上那温润的皮革鞍子,顿时就地阔天宽,志大心高了。我就骑着这匹黑色的顿河马在牧马班住了二十来天,其间学会了识别野菜,用手捏饺子皮儿,或用手掌搓面条。也体验了野地里如厕,四面八方转着蹲身,自己给自己警戒。半夜,狼的叫声远远的,很叫人心软。女孩子们告诉我狼不是太祸害的,豺狗子却更歹毒,会趴在马屁股上掏马肠子出来吃。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都结了层暗红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野兽、洪水、土著的游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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