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83)

2025-10-10 评论

    郑霍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舒云展说,等一下,郑霍山,你刚才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郑霍山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的。舒云展更加诧异了,又问,你在号子里还能读毛主席的书?郑霍山说,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舒云展说,郑霍山,你告诉我,你没有神经错乱。
    郑霍山说,我当然没有神经错乱。我是医生,我比你更清楚。舒云展说,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郑霍山说,我可以跟你说,但是我不想跟她说,你让她滚蛋,我就跟你好好说。舒云展生气了,板下脸说,郑霍山,我们好心好意来看望你,你为什么要戏弄我们?你让一个姑娘家滚蛋,你太没有教养了,太没有礼貌了。郑霍山说,她不是来看望我的,她是来训斥我的。我不是罪犯。舒晓霁说,臭狗屎,我发誓,我要是再见到你,我就上吊自杀!说完,她当真收拾起办公桌上的笔和纸张,气喘吁吁,摔门而去。舒云展跟在后面喊,舒晓霁头也不回地说,那个臭狗屎爱上你了,把你当成舒云舒了,你去吧,单独听他胡扯,看看这个臭狗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舒云展又往前追了两步,舒晓霁说,我在窑岗嘴等你。舒云展原地转了几圈,看看手里还有捎给郑霍山的东西,只好单独返回探视室。
    郑霍山现在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自从那次管教干部发给大家一个课本,他从里面读到了毛泽东的那首《沁园春·雪》之后,他感觉到好像大梦一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诚地发自肺腑地佩服一个人。就那么几个汉字,经由那个被称为伟大领袖的毛泽东先生之手,就组合得那样富有动感、富有韵律、富有激情、富有力量。在一遍一遍地朗诵当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吃了激素,通体舒泰。他甚至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灵感,一首好诗,不仅有韵律美、形象美、建筑美,甚至还有医学美,甚至可以治病。
    郑霍山在“文革”前也有个发明,利用好的文学作品治病。他在三十里铺“五七干校”当赤脚医生,除了“一根银针一把草”以外,他的医药箱子里,还装有《毛主席语录》、《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本和乙种本。在望闻问切和开处方拿药之后,只要条件允许,他往往还会给病人朗诵一首毛主席的诗词,或者是某一篇他认为对病人心情有利的毛主席的文章。郑霍山这样做同后来的跳忠字舞、山呼万岁以及敲锣打鼓迎接“最新指示”的非理性的一窝蜂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他对于毛主席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是不受任何功利左右的,是从艺术审美和哲学启蒙的大门走进这个领域的。直到后来全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崇拜毛泽东的活动,他的独创被淹没了,他才开始怀疑自己确实走火入魔了,他并且因为纠正走火入魔差点儿再次被关进监狱——这是后话了。
    冬天里,在他第一次读到毛泽东的诗词之后,他又三番五次地向管教干部申请借阅毛泽东的书。管教干部很奇怪,甚至担心他对伟大领袖的著作恶毒亵渎。后来他们发现,凡是借给郑霍山的学习材料,不仅没有丝毫损坏,而且保存得比别人的要好得多。以后在六七十年代有个流行的说法,“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这话用在别人身上多数是夸张,但是用它来形容郑霍山在五六十年代的学习精神,再恰当不过。无论条件多么艰苦,关押郑霍山的号子里都会有一盆干干净净的清水,每天劳动归来,郑霍山总是要先洗手,然后恭恭敬敬地摊开毛泽东的著作,或诗词,或选集,或语录,一字一句,一丝不苟,犹如雨露春风,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进入心田。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干净极了,一尘不染,超凡脱俗,像是诵读《圣经》。
    他觉得这个人太伟大了,这个人把人世间的什么事情都看明白了,国计民生,打仗写诗,工业农业,衣食住行,全都高屋建瓴,粪土当年万户侯,伟哉壮哉!就是从毛泽东先生的身上,他开始了解了共产党,共产党有这样的人当领袖,那还有搞不好的吗?也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上,他开始对新政权、新中国刮目相看了。他相信这位伟人的话:“中国人民将会看见,中国的命运一经操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中国就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荡涤反动政府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治好战争的创伤,建设起一个崭新的强盛的名副其实的人民共和国。”从《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一文中,他搞清楚自己是谁了,自己本来是小资产阶级的一员,小商业家庭出身,但是后来又参加了国军,就成了反动派了。认识到这一点,他就开始改造,他甚至学习过《关于纠正党内错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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