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大道理解成阴谋,这可能来自邪恶的居心,也可能来自对于大道的理解认识的皮毛化。只看到了皮毛上的相似之处,只看到鹰与鸡飞得一样低之时,便否认了鹰的穿云乘风向日高飞的性能,便为鹰搭一个草窝并且断言鹰压根就应该是住在这里的。
从动机上看,皮毛化认识问题本身并不是罪恶,但是其愚蠢的结论,如认为老子是阴谋家,则是因愚而谬,因谬而错,以致因错而害人害己,自陷于罪。或者是由于小聪明、小有聪明,距大道十万八千里,以小聪明观大道,作出了符合自己的小聪明的而且是不怀好意的解释。
越是小聪明越容易对别人不怀好意,越容易把小聪明用到不怀好意上,刻薄挑剔以对人,微醺欣赏以对己。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知其然,不然其所以然。
好,用不着为老子的非阴谋家而辩护了,在庸人眼里,智者确实像是比他多了点计谋,
庸人虽庸,但是能接受计谋之说,喜爱计谋之说,热衷于计谋之讲究,却不可能接受大道之论、境界胸怀之说。
这一章仍然有些惊心动魄,尤其是政治家,将欲废之,必固兴之,读之令人怦怦然。先立后废,先扬后贬,先放后收,先与后取,这一类的历史过程确实存在。有些是故意的谋略,有些则只是客观的必然过程,乃至是一个令人感慨系之的过程。你无法断定韩信的从青云直上,到身为齐王,到被杀全部是刘邦或吕后的设计,只能说韩信的故事证明了大道的有效性与警示性。大国的许多兴衰故事也说明了老子讲的这些惊心动魄的道理。
然而,它仍然不全然是人工的设计。世事千变万化,再说几十个“将欲N之,必固X之”,对于世界来说,仍然是太简单太草率了,这些只是粗线条,引为警惕、痛加防范则可,很有意义,视为药方或锦囊妙计则不可。
柔能胜刚,弱能胜强,这是国人的一个见解,也是一个经验,未必是从老子的著述中发明出来的。然而这不是无条件的。条件就是水,柔与弱的主体就是鱼,鱼儿离开了水,必然完蛋,更不可能胜什么刚强了。水是什么呢?老子一直认定,水是大道的形象与外象,不离开水,就是须臾不离大道。
条件又是深藏二字,大道如国之利器,不是让你挂在嘴上,不是让你显摆吹嘘的,只有用含蓄低调的态度学道用道,用非伪非饰的态度体悟大道,才能接近真正的大道。
名将不谈兵,他深知兵的千变万化,不可轻谈。名医不谈药,他深知病情的多种多样,岂可轻易开处方?国之利器不能轻易示人,那不是用来表演用来炒作的。学问越深,道性越深,越应该沉潜含蓄,不可锋芒外露,不可以之装点门面,不可将大道变成佐酒谈资,要注意内敛的功夫。那个“将欲N之,必固X之”的公式,那种微妙的“明”——道理与智慧,也是点到为止,不可多说。不可动辄将它拉到水面上来。
当然,这种讲法与现代思潮的强调透明度与人民的知情权,又大不一样了。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道常常不做什么(不该做、不可做、不欲做、不屑做的)事。由于没有将时间与力量放在不该做的事情上(由于没有去干扰万物的应道而行),所以各种事情都做得比较好。
诸侯君王若能保持住这种不做不应做的事的大道,万物都将自己化育、教化、成长、合乎正常的规律与期待。
万物化育成长到一定程度,会出现一些想头,想要(不切实际地)做这做那,要这要那了。我就用没有命名定义的质朴来约束制动。让它(万物)回到无名、未定义、未雕琢的本初状态。回到了本初的朴素与厚重,你也就不会有私欲了。没有了私欲,也就不闹腾了,天下自然稳定有序、长治久安了。
无为而无不为是一个有名的命题,有人认为它是老子的核心命题。国人对此始终是极感兴趣的。无为而治嘛,又叫天下无事。无事就是大治,这个老旧的说法里包含着老子的思维模式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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