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调众口,留下或被认为是留下了瑕疵缺憾。教出两个出色的学生来,好办,把一个国家哪怕只是一个省市的教育搞上去,谈何容易?这是一。
物极必反,你任何事做得太完美了,就会暴露出新的问题新的挑战新的缺失。作品写得太精致了,显得小巧有余,浑厚不足。写得太恣肆了,显得不够精雕细刻。为人太坦直了,难免容易得罪人,得到头脑简单、爱放炮之讥。为人太谦虚了,太克己复礼了,难免与他人难以交心,有城府太深、用心太过之议。做事周到,略似圆滑。勇于负责,显得太爱表现。性情中人,不免有放肆之评。
人无完人,物无完物,事无完功,如民间段子:什么都不干,不够意思;少干一点,意思意思;干得太多,什么意思?这当然是说笑话,耍贫嘴,不可当真,但是它的逻辑仍然令人哭笑不得。
其用不弊呢,虽然一个人的大成就更易被指摘,更易被人评头论足,但是这样的成就已经是客观事实,其影响是客观事实,其作用是客观事实,越是有人存心贬损它,你越是拿它没有办法。比如中国的四大名著,哪本书是没有缺憾的?但是四大名著的作用,又哪里是其他小说著作所能比拟的?比如一些历史上起过大作用的政治人物、军事将领,哪个是完美无缺的?但是他们的作用与影响又有几个人可以望其项背?孔林孔庙,在“批林批孔”时遭到劫难,然而如今,“孔子学院”已经林立世界各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苏维埃时期受到贬低,连高尔基也大骂之,如今,他的坐像矗立在莫斯科最繁华的大街上。“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江河都是大成若缺的,哪条大江大河没有缺失?装在易拉罐里的矿泉水才可能做到质量全优免检,而大江大河存在着、灌溉着、承运着、也养育着从人到鱼到虾到蛤蟆蝌蚪的众多生命。
真正的充实饱学者显得虚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才会动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经验丰富、学问丰富、见识丰富的人反而显得犹豫慎重,不会轻易臧否,不会对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观点一棍子打死,不会煽情叫卖,不会转文嚼字、卖弄博学,更不会同行冤家,动辄出手害人出口伤人。而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更容易在市场上显露头角。难道不是这样吗?还有饱学之士是从善如流的,他们的心胸头脑里永远留了足够的空间。
真正拥有巨大财富的人不会露富摆阔气。真正有权威的人,不会装腔作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大人物。装腔作势、做大人物状的人,自以为得计,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出丑。
中国有句俗话值得吟味:名医不谈药,名将不谈兵。什么意思?处方用药,调兵遣将,都是大事,都有很大的责任,都要面对千变万化的不同情况不同需要,是不可以当做儿戏,当做炫耀自己的话柄来轻易张口的。那些动不动给别人提出医疗建议的人与动不动评论战事的人,多半不是医生也不是将领,而是轻薄的卖弄者。
物件何尝不是如此?装满了反而没有什么响动了。
然而这样的大盈,是不会用之而穷尽的。
至于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三个命题分量极重,凝结着的经验与思考极其丰富。
为什么大直若屈?第一,老子心目中的直、直道、正直与耿直,与俗人庸人心目中的直,不可能完全重叠。我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是从长远、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历史性、战略性的判断。也就是说,民心如天心,民意乃天意,民口如河川,民怨如火,都是为政者、有学问的人、有志者必须倾听、顺应、努力满足、努力照办的,而切不可与人民的意愿对着干。
然而,具体化了,人众所谓的直,可能是简单化、黑白分明化,有时候是煽情化、激进化、极端化的,也有时候是浅见化、鼠目寸光化的。而在不顺利的情况下又是极其胆小怕事,不敢承当的。而老子所提倡所追求的直,其第一位的要求、第一位的标准,是符合大道,是符合事实,是勇于承当,是高度负责任,有时候是忍辱负重、独立承担、勇下地狱、勇背十字架,而又绝不可以自我发布、哗众取宠,不可以大言欺世、自我表现的。
其次,世界是多样的,叫做杂多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惟之与阿,相去几何?老子是提倡无为的,无为的直是什么意思呢?通俗地说,就是对于小是小非不费心思,听其自然,绝不越俎代庖;接受世界的多样性与自为性,承认一切人为的局限性,而把心思用在大道上,以一种新思路对待人间的林林总总。这样的直又怎么样与无能、无责任感、无所谓的正义感区分开来呢?这并非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这不是大直若屈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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