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客观事物是时时变化的,我们的认识如果不能与时俱进,那么,原来的直,也会变成害人不浅的教条,变成老朽昏庸,变成祸国殃民。而与时俱进的认识,又怎么可能不被一些头脑简单而又情绪激动的人视为屈枉,视为过于聪明——一味委曲求全呢?
老子此前已经论述了曲则直的命题。大直当然就是屈了。
或者从数学上来体会,最大的直线,从极限的观点来看,与曲线是没有区别的。
大巧呢?首先,从构词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人们承认的只有小巧,没有大巧。小巧玲珑,大家都知道此词,谁知道个大巧?既然小巧是玲珑,大巧就只能是笨拙了。
大巧通的是大道,是与慎重、谦卑、低调联系在一起的。当然不像小巧那样玲珑剔透闪闪发光,不像小巧那样技术化、绝活化。有多少小巧之人遇到大事反而不知进退,不知取舍,不知先后,不知道如何选择决定。特别在文艺生活中,又有多少小巧末技被哄抬成绝世珍品啊。
小巧易赏心悦目,大巧难把玩流连。
大巧如拙是不容易做到的,大巧被误会成为小巧,却是常常发生的。第一,世上有许多小巧之人,很少大巧之士。第二,世上有更多的笨人、愚而诈之人,却自以为巧,自命甚巧,到处显摆自己之巧。他们心目中的最大的巧,也不过是争名争利的小巧。他们最多只能做到用小巧的底色去判别大巧,去理解大巧。
大巧是什么?大巧就是大道之巧用巧为;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无为而无不为;不言之教;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似冲,用之不盈;虚而不屈,动
而愈出。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理想境界、理想的大巧呢?能做到了,又如何能不被认为是拙笨,或者最多是小巧,是聪明或者太过聪明呢?
大辩是什么?雄辩、说服力、掌握了真理的自信和沉着、言语的丰赡与气象,等等。那么,这种大辩与所谓名嘴的巧言令色就根本不同,与辩论会上的滔滔不绝根本不同,与“脱口秀”的表演耍弄嘴皮子根本不同。
大辩者慎言。因为老子提倡的是不言之教,是沉默是金。不到最最需要的时候,不要说太多的话。老子相信大道无处不在无时不灵,违反大道的人,自然要受到教训,受到惩罚,不需要外人的过多言语。
其次,即使说了辩了,也是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点到为止,绝不声嘶力竭、面红耳赤,动不动告急,动不动上书,动不动呼冤,动不动气急败坏,动不动怨天尤人。
大辩者说起话来其实是有一种心痛感的,他们说话是不得已。有许多本来是常识的东西,有许多已经多次证明过的东西,有许多世人国人古人今人多次触过霉头的东西,居然还在争论,还在闹哄,还在嘀嘀咕咕、磨磨唧唧,还需要从头说起,还需要苦口婆心,还需要论证煤球是黑的雪花是白的,面粉同样也是白的,还有雪花虽然与面粉一样白,但是仍然不能将雪花与面粉混淆起来。呜呼哀哉!本来我们可以把精力财力思考时间与辩才用到多少更需要用的地方!
这几个若缺、若冲、若屈、若拙、若讷,也可以从反面想一想。大成若缺,如果此命题能够成立,那么大缺会不会若成(一个人格有重大缺陷的人偏偏摆出了完美无缺的圣人模样)?大冲会不会若盈(一个草包偏偏被认做智多星)?大屈会不会若直(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偏偏扮演了时代的良心)?大拙会不会若巧(拿肉麻当有趣,拿粗鲁当亲切)?大讷会不会变成大辩(只要有足够的炒作和背景光环)?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拷问:大成了,太成功太完美了,会不会就硬是成了缺失了呢?大盈了,太满足了,会不会就硬是成了空洞虚无了呢?大直,太正义的化身了,会不会本身已经是走向了反面,变成了牛皮冒泡夸张虚枉轻举妄动了呢?大巧了,太巧得神奇了,会不会正是走向了邪路,走火入魔,变成了自取灭亡的笨蛋呢?大辩了,所向无敌了,口若悬河了,这就更危险。成也大辩,毁也大辩,辩说的天才很少有不毁在辩才上的。
要警惕呀。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的总结里是有沉痛、有阅历、有深思也有无奈在其中。人们,老子是爱你们的,他的见解对咱们的好处极大,他的见解为什么就不能被正确地理解与汲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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