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躁胜寒等云云,许多专家解释为疾走可以战胜寒冷,安静又可以战胜暑热(热昏?)。还有的解释是炉火胜寒,冷水胜热。对此我无话可评,无能力鉴别。
但是我更有兴趣的是此章中,老子讲了那么多品质的向相反方面转化的可能性乃至必然性,怎么最后讲起寒热的热学问题来了?本章的内在逻辑何在?
这一段与后面的话的逻辑清晰,后面的话是“清静为天下正”,说明这里老子提倡和师法的是一个东西,是清静,而不是躁,不是疾走也不是火炉。
那么为什么先是说躁胜寒呢?这正是以退为进,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躁可以胜寒,火炉可以御寒,有可以胜无,皮袄在过冬时可以胜过单衣。但是最终,静、清静、无为、不言才是大道,才是正理。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辩虽然都是有用的、好的,其用不弊、其用不穷的,是能胜寒、胜贫乏、胜凄凉、胜愚蠢的,但是,它们其实也常常与缺失、空虚、屈枉、笨拙、无言可对被混同,被误解。它们也可能变得过热,变成热昏,所以最终还要被清静无为所统率。
这样说,成乎缺乎,盈乎冲乎,直乎屈乎,巧乎拙乎,辩乎讷乎,反而不需要那么严格计较了。
至于这样说是否太消极了一点,那就是另外的话题了。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天下走上了正道,战争自然不再需要,战马回到田里耕作去了。天下背离了正道,到处都是战马。
最大的祸害是不知足,最大的错误是贪得无厌。所以说,知足的那种满足,才是永远的不可剥夺的满足呢。
一般人认为,这一章表现了老子的反战思想,他希望天下有道,军马拉到乡下种田,而不要把军马闹得遍野遍郊,也有一种解释是说不要闹得在军旅中生养战马。
这样解释似乎掌握不了全文,难道讲知足常乐的一段也是讲反战吗?难道是说不知足就会开战吗?如果是讲反战,老子的反战争论是不是太浅显化、幼稚化了呢?
我无意在这里讨论猜测老子的原意,而只是发表我自己愿意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整体的贯穿的再前进一步的理解。
我不认为老子在这里讲述的含意仅仅是关于战争与战马。这里的走马、戎马是一个符号,其本身是很有思考意义的比喻,正如前边讲过的橐龠、水、白与黑、飘风、骤雨、谿谷、结绳、闭关等一样。
天下无道,按旧时国人的观点,正是乱世英雄起四方的年代。而旧时的英雄,按封建社会的理解正是那些“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应如是”(以上两句话出帺《史记》中记述的
项羽与刘邦,他们二人看到秦始皇出巡的场面便有了如上的反应)式的争权夺利的野心家。这样的英雄越多越说明那时的百姓如鲁迅所说,“是欲安稳地做奴隶而不可得”。几个野心家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我写的一篇关于《三国演义》电视剧的文章。在被一家杂志转载时,文题被更改为《英雄多,人民苦》,虽说是直白了些,倒也值得一嗟一叹。
是故我宁愿理解此章所说的戎马是讲了这种乱世英雄,讲的是野心家,讲的是小百姓为英雄豪杰们的事迹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天下有道,这样的英雄豪杰不如去耕田种豆发展生产,享受太平,他们的野心则只是粪土垃圾,只是黄粱一梦。天下无道,他们来劲了,骑上高头大马,厮杀得天昏地暗。他们胜利或者灭亡,胜者王侯败者寇了,如雷贯耳或者如日中天了,小百姓只好无奈地为他们埋单。
所以老子要问,人为什么要有取天下的野心呢?天下是不可以由人力来取来争夺的。老子在那个厮杀得眼红的时代想奉劝人们冷静一下,为弱者小民们考虑一下,然而,这又怎么可能有效果呢?
老子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知其不可而言之。至少老子留下著作,留下了论述,留下了思想。思想是美丽的,思想是有益处的,思想是高明的。保留一个思想与现实的差距,保留一个思想的超前性、独特性与奥秘性,这正是人生的一道风景,是大道的一道风景,是哲人智者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没有老子这样的哲人智者,我们将缺少多少思辨与心智的光彩,多少思辨与心智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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