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的脸气得煞白,朝父亲怒吼道,我不懂?你才不懂!你懂什么叫头发?
父亲晃了晃他手里的那绺头发说,我受不了这些头发,我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去。
蚱蜢蹲在垃圾箱前,异常悲愤地看着头发与果皮菜叶混杂在一起,蚱蜢用一页信笺盖住了他的那络头发,他说了一句非常沉重的话,爸爸,你杀了我的头发。
蚱蜢在丧失了一络头发后情绪非常低落,蚱蜢的弟弟猫头鹰——这也是蚱蜢给弟弟起的绰号,按照蚱蜢的要求修整了他的头发,蚱蜢的披肩长发变成了齐耳长发,仍然是长发,但蚱蜢羞于外出游荡了,蚱蜢害怕朋友们再来欣赏他的头发,任何受到伤害的东西都是躲躲藏藏的,躲在家里的还有他那颗受伤的心。
那年春天蚱蜢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自己的艺术才华,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蚱蜢和猫头鹰偷出父亲的大半瓶茅台酒开怀痛饮,酒足饭饱之后蚱蜢用一双筷子击打酒杯唱起歌来,蚱蜢的心情茫然而悲伤,歌声却高亢而明亮,卡西拉多马里那沙,乌尼巴多马里卡拉,起初蚱蜢模仿着意大利歌剧的发音胡乱地唱着,渐渐地蚱蜢的歌声朝着当时流行的民歌风格过渡,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爹是爹来娘是娘,蚱蜢一边唱一边批评着歌词,废话,这不是废话吗?蚱蜢的歌声像脱缰野马在家里驰骋,他弟弟猫头鹰先是捂住了耳朵,但渐渐地猫头鹰脸上出现了惊喜与崇拜交杂的表情。他对哥哥大叫起来,好嗓子,好嗓子,你不比崔健差嘛!蚱蜢的歌声嘎然而止,他推开了猫头鹰递上来的麦克风(麦克风由一只手电筒替代),蚱蜢说,我现在终于理解了音乐,音乐就是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音乐。
那天夜里蚱蜢彻夜难眠,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首歌已经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他躺在床上把它哼了出来,他把每句歌词都记在纸上,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不识简谱,更不懂五线谱,一首歌没有谱子怎么能算歌呢?蚱蜢弄醒了猫头鹰,结果不出他所料,猫头鹰对音乐更是一窍不通,猫头鹰抢过歌词一边看一边咯咯地笑,他说,好歌词,好歌词,气死爸爸气死妈妈。
蚱蜢的歌名叫《头发》歌词写道:——
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个刽子手
妈妈也不是妈妈
你是刽子手的帮凶
知不知道
你们用剪刀杀死我的头发
知不知道
你们也杀死了我的未来——
蚱蜢觉得猫头鹰对这首歌的理解太浅薄了,他根本不是想气死自己的父母,你不懂我的痛苦,蚱蜢最后把那页歌词折好了放在枕下,他对猫头鹰说,你等着看吧,我会让这首歌在全国流行的,不懂乐谱有什么?什么都可以学,只有痛苦是重要的,告诉你,痛苦就是音乐,音乐就是痛苦,所以我还要谢谢爸爸那一剪刀,那一剪刀终于让我觉醒啦!
蚱蜢清醒地知道要做一个音乐人必须从乐理开始,必须先找到一个老师。蚱蜢想到的第一个人选是中学时代的音乐教师沈女士。蚱蜢是在一天晚上去沈女士家的,沈女士隔着防盗门打量蚱蜢,对这个昔日学生的到来明显表现出一种惊恐和戒备,蚱蜢说,你别这样看我,好像我是个坏人,你不能开门让我进去谈吗?沈女士却说,有话就在门外说。蚱蜢朝防盗门踢了一脚说,你这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坏人,我要跟你谈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沈女士一步一步往后退着,突然摇晃着脑袋上的许多卷发器喊叫起来,你的音乐课就是不及格,不及格就是不及格,你现在还想报复我?沈女士突然操起了一把剪刀,她朝门外的蚱蜢挥舞着那把剪刀说,你敢进来?你想报复我就跟你拼了!
又碰上一把剪刀,蚱蜢记得他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不知怎么办才好。很快沈女士家里和左右邻居家纷纷涌出一些人,蚱蜢拔腿就跑。蚱蜢跑出去很远才想起他历史档案中那个小小的污点:音乐课不及格。
蚱蜢的自尊心受到了一次严重的伤害,他沮丧而愤怒地回到家里,拿起一本《怎样识简谱》的书读了起来,但书上那些调门标志却让蚱蜢想起沈女士头上的那些卷发器,它们在蚱蜢眼前可恶地跳跃着,使蚱蜢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无自责地想他为什么要去找沈女士呢,要找老师就找一个最好的,那沈女士虽然会弹几种琴,虽然是教师合唱团的领唱,但她不过是个业余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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