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摩诘的菜地不大,品种却足够丰富,有油菜,黄瓜、扁豆、西红柿。王摩诘既然在大学读过生物系,某种意义,种菜差不多算是他的本行。不过尽管如此,当小油菜真的破土,亭亭玉立,王摩诘还是相当激动了一阵子。王摩诘多少有些夸张地说他惊异于一粒小小的用纸包着的种粒怎么慢慢就脱胎换骨,发育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生命。最初时候,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观察他的神奇的菜地,有时他甚至以分钟、小时为单位,观察浇过水的土地怎样开始变化,怎样慢慢有了细微的裂缝,慢慢拱起,怎样从拱起的裂缝儿中看到了发黄的幼芽,幼芽带着泥土的卧姿,直到有一天小苗儿破土而出、亭亭玉立。
它们多可爱呀,所有小事物发韧时都那么可爱。
但是,有一次,一夜之间,它们竟然少了一半。
维格偷了我的菜!
她拿去招待了那些拉萨来的胡乱的朋友!维格主动告诉我是她偷了我的菜,还叫我不要怀疑别人,说不会有别人,让我别瞎猜冤枉了别人。她这样说的时候,那样看着我,就好像我与那些刚出土的小油菜苗儿有相类似的地方。维格要给我钱,我没要,我说维格钱你就算了,问题是你怎么能对那些还没长成的小菜苗儿下手呢?你猜维格怎么说,维格大言不惭地说就是嫩着才吃呀,老了,老了还怎么吃?维格一口典型的北京话,语速很快,一听就是北京长大的,我太熟悉这种腔调了。我说,维格-维格拉姆,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你什么都吃,什么都下得去手。可维格竟然说我逗,说我真逗,说就拿这么点小破油菜儿就算下得去手?那会儿维格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不是藏族。我再次申明:我说,维格,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汉族就汉族,维格反唇相讥我,你不也汉族吗?你没事别老装我们藏族啊,告诉你,看好你的菜地吧。
我的菜地几乎被毁了。其实,那点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维格自己吃我甘愿奉上,问题是她招待了别人。那都是些什么人?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有自己的圈子,自以为是,牛气哄哄,什么都满不在乎,他们把九十年代流行于内地的痞子气带到了西藏,以至就算本来不痞的人也要装出点痞样儿。我过去一度也有他们的习气,甚至在婚姻上也有玩世不恭的色彩,但这些随着我到了拉萨,全都过去了。我结束了我不堪回首的婚姻,结束了大学的教职(王摩诘1993年双学位毕业,留校当了教师)我本可以到西藏大学教书,结果考察了一下藏大,很不喜欢,一是西藏大学座落在繁华的市中心,这点我不喜欢,我要喜欢市中心就留在故乡北京了。二是在我看来,九十年代藏大的文化气氛与内地并无大异,同样有许多我熟悉的习气,比如像“千万别拿我当人看”“我是流氓我怕谁”那样的习气。我非常失望。我甚至感觉不到藏大哪怕在海拔上的高度,更不消说随之而来的想象中的精神高度。对我而言,西藏的大学、中学、小学是一样的,我连西藏都来了还在乎是教大学还是教小学吗?而且,一个大学教师教小学也不是没有先例,维特根斯坦就曾经辞去过英国剑桥大学的哲学教职,来到奥地利南部山区小学教了许多年书,小学教师生涯并没妨碍维氏写下不朽著作。我当然不是模访维特根斯坦,也不想刻意模仿何人,我有我的情况。我选择了拉萨郊外的一所中学。这所学校风水好,毗邻寺院、山村、河流,公路,在我看来这里虽然条件艰苦却是再好不过的内省之地。学校非常朴素,几乎按照寺院传统接纳了我,为我提供了讲台、简单的教具和倾斜的操场下面的一间石头房子。
我过着类似僧侣般的生活,终日观照自然,内心安详。我站在讲台上或是在孩子们中间,我是被围绕的人,就像大树下的释迦,语调舒缓,富于启迪。我喜欢我的石头房子,喜欢它花岗岩的外表,喜欢阳光下它富含云母的光亮。喜欢阳光,村子,常常凝视天空、山脉,星云和暗物质,长时间关注内心,长时间阅读。除了上课,散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阅读的。我认为在西藏的阅读是一种真正的阅读,一种没有时间概念、如入无人之境、与现实无关、完全是宁静的梦幻的阅读。阅读中的幻觉和幻觉中的阅读使我仿佛生活在天空中,周围的一切充满了飞翔的感觉。我喜欢冬天。喜欢冬天的漫长,雪,沉静,潜在的生长,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喜欢树林的灰白,明净,这时的树林就像哲人晚年的随笔,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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