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骚动,马靴声响到厅门,阿尔登哥跳起身去迎接,我的父亲也站起身。
进来一位40岁左右的人物,身穿马裤马靴和西服上装,黄白面皮,细高条,瘦得厉害,像个有肺病的书生。阿尔登哥介绍:“萨格拉扎布,我们萨主席。”
“权政委,欢迎欢迎。”萨格拉扎布抢先一步,主动握住父亲的手。父亲感到他握得很有力量,是强调亲热呢。“上次两军误会,我已经说了和师长,我们愿意谈判,愿意同共产党合作。”
萨格拉扎布不曾用民族的礼节见客,而是用握手的方式,使父亲略感惊讶。更惊讶的是他有如此诚恳热烈的表示。对这位萨主席,父亲到赤峰前便有所了解。
萨格拉扎布是巴林右旗人,出身贫苦,当过喇嘛。因为有头脑有文化,被日本人看中。日本人想打破蒙古地区的封建王公统治制度,注意网罗知识青年,便将萨格拉扎布送到日本上学,毕业后送回内蒙古。萨格拉扎布精通日、汉、蒙三种语言文字,被日本人重用为相当于省长的参事官。日本人投降后,他跟随伪满兴安总省参事官哈丰阿恢复了“内人党”,还有一个民族民主纲领,这在当时是有一定进步意义。哈丰阿就派萨格拉扎布到哈乌达省任主席,所以人们都称他萨主席(蒙文省与盟是一个字)。
这位萨主席像日本人一样盘腿卧脚地坐着,一支接一支吸烟,一口接一口咳痰,起来时也是像日本人似地跪着。看来他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不短。
“权政委,我们同意和你们共产党合作,你们把共产党的纲领、政策交给我们,”萨格拉扎布以手掩心,表示诚恳,“由我们去执行。”
“我到这里来,是请你们接受共产党的领导,而不仅仅是合作。”父亲开诚布公,抓住要害。
“怎么领导呢?”萨格拉扎布狠吸纸烟,将自己罩在弥漫的烟雾中,“我们执行共产党的政策,这就是体现了共产党的领导。你们不要进这个地方,也不必来这里建立党组织,这里不能建。”
“为什么?”
“你读过马列主义吗?这里没有无产阶级,因此没有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基础。”萨格拉扎布挥去面前烟雾,望住父亲小声强调,“没有基础。”
父亲暗暗一惊,这位萨主席一定读过马列的书,而且有头脑有心计。
“产业工人这里可能没有。”父亲也吸燃一支纸烟,眯细双眼:“不过,这里有地主没有?”“有啊。”“有贫雇农没有?”“有啊。”我的父亲点点头,又问:“至于牧区,有王爷和牧主吗?”萨格拉扎布承认,“当然有。”父亲说:“那么,也有给他们放牧而自己什么也没有的奴隶了?”“有啊。”
父亲一笑:“贫雇农和奴隶就是阶级基础。”
“不对,”萨格拉扎布叫起来,“这不符合马列主义的教导,他们不是无产阶级!”
父亲说:“他们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这是毛主席讲的。你看看毛主席《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会知道。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
萨格拉扎布嘴唇蠕动几下,小声喃喃:“牧区就没有要饭吃的,阶级分化不明显。”
坐在一旁的阿尔登哥早显出不耐烦,不明自他们讲的合作与领导有什么不同。更没听说过什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莫非那东西能比马刀和机关枪还厉害?也许和卡秋莎一样?听苏联人讲,卡秋莎那东西三分钟就能叫赤峰市从草原上消失!他摇动双手朝父亲褒:“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卡秋莎怎么样?”
父亲一怔,转望萨格拉扎布。萨格拉扎布苦笑:“他一个字也不会写,就会压马。”父亲便笑了。“当然比卡秋莎厉害,厉害多了。苏联人靠她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也是靠她打败了日本人。”
阿尔登哥脸色有变,想了想,又壮声壮色说:“只要你敢喝我的酒,我就听你的!”
萨格拉扎布重新朝父亲苦笑。不过,也正好暂停这场难以进行下去的谈判:“好吧,先喝酒,再谈判。”
厅堂里摆一张大八仙桌,每人面前一只碟,一个白瓷碗,但是没筷子。桌上放了一盘盆一盘胡椒面。看来他们要以最隆重的仪式宴请我的父亲——吃全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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