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57)

2025-10-10 评论

我笑了起来,她不解地看着我,好像不懂我怎么能笑得出来。她又说了一句我没听清楚的话,就往外走,在门口,她和正要进来的于奎差点撞上。邓远叫了一声,然后说:“吓死我了。”
“你还吓死我了呢。”于奎立刻还上一句。邓远摔上门走了。
于奎先是从容地问了我几个问题:分房的事接近尾声了吧?
大家对分房结果都满意吧?
听说你给我的那间,是从刘托云那儿调出来的?
是不是大家都认为,这次所里分房是历次以来最公平完美的一次?
“谁知道啊。”我等不下去了,“你找我有事吧?”
“就是,胡所长,我今天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说吧。”我心里想,他不会再有比要一间房更大的麻烦了。
“我家两位老太太中的一位昨天去世了。”他说。
我笑了,这样的情形下还笑,真是很羞耻,可我憋不住,我怎么都得笑出来。
“是我的老母亲。”于奎又说。如果他想开了,他能在这会儿给我一拳,打到我的脸上。可惜他想得到,却想不开。
“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很为你难过。”我终于止住了笑。
于奎看看表,长出一口气说:“我就不兜圈子了,胡所长,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我想留下这间房子。如果你觉得这会给你的工作带来不方便,我就不在这儿发丧,找几个人把我老母亲运到农村去,反正老人都不喜欢火化,你看怎么样?民不举官不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时间一长,人们就忘了这事了。”他说完盯着我,好像一旦他的目光离开我,我就会飞走。
“你真是这么想的?”我问。
“真的,我老母亲现在还在家里停着,我们谁都没告诉呢。”
“你们?”我轻声说了一句。于奎又看看表,就在这时,于奎的老婆走了进来。
“你们先谈谈吧。”于奎说完突然走了出去,好像是在舞台上换场一样。
于奎的老婆坐下之前脱了风衣,俯身告诉我她不会耽搁太久的时候,丰满的胸部涌到毛衣的领口。开领那么低,我看见了差不多全部,也看见了她脖子往下开始粗糙的皮肤。她的风骚有别于年轻姑娘的风情,我想,只要她愿意,她仍然可以把许多男人放倒。
她做了暗示,就像她丈夫做了努力一样。于奎说她是一个女工,而且看了不该看的小说,所以才是现在的样子。应该说,我喜欢所有喜欢看小说的女工,根据我的经验,她们在举止方面远远超出了女工的整体水平。于奎的老婆也属于此列,但我还是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因为房子是刘托云的。
她发现留下房子的所有可能都是不可能的时候,哭了。
“这也是命吧,我一辈子从没得到过我想得到的东西。都是命,算了。”她又穿上风衣,掩盖起丰满的胸部。“放心吧,我们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尽力了。”她最后的这句总结性的话,跟电视节目中的女大官儿说得一样。
 

从此,于奎和他的老婆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再一次碰见他们,是几年后,在商场买东西。他们明显老了一些,淮都会说他们看上去是关系好的那种夫妻。他们客气拘谨勉强地跟我打了招呼,好像我的身上写着他们的一段不光荣的历史,一段他们都想忘记却无法忘记的历史。
“家里老人都去了。”于奎还没等我问,就摊开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那就好。”我像那些狡猾的人一样,说了句什么意思都有,又什么意思都没有的话。
“有空到家里坐坐。”这是于奎发出的邀请,听上去却像是禁令,仿佛他们目前最恐惧的事就是我到他们家坐坐。
于奎的老婆一直没有说话,微笑地看着我。那目光围着我转了几圈儿,似乎在掂量,能不能把我放倒。
居然把后话提前说,看来我是着急了。
还是回到那个阳光明丽的上午,于奎失去了母亲和房子。他和他妻子都离开我的办公室后,我好像变成了施特劳斯,他那只管表达高兴的旋律,在我心中在我周围舞起来。当我坐下来同时也按住这旋律,禁止它带我飘飘然时,我发现,这表达高兴的音乐不管这高兴是从哪儿来的,属于公共汽车式的音乐。因为票价便宜,任何时候上车,你都会发现人很多,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越来越忧伤。
“我有权利高兴吗?”我问自己,“我为什么高兴?为人家失去母亲?为自己不再有一个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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