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对《陶彭泽集》的题辞,特别赞美。杨先生说,向来起相之夫只把陶渊明看成隐士、高士,而张溥则引颜清臣(真卿,唐朝人)"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又引吴幼清(澄,元朝人)"元亮述酒;荆轲等作,要为汉相孔明而无其资",均认为是知陶者。题辞中"感士类子长之倜傥,闲情等宋玉之好色,告子似康成之诫书,自祭若右军之誓墓,孝赞补经,传记近史,陶文雅兼众体,其独以诗绝哉。真西山(真德秀,字景元,宋人)云:‘渊明之作,宜自为一派,附诗三百凄楚辞之后,为诗根本准则。是最得之。莫谓宋人无知诗者也。"杨先生认为张溥集前人之最知陶者于题辞中,是真有限力的。
寒假到了,我回家,问母亲,我家有没有《昭明文选》。母亲说,不知道。我到曾祖父逝世前居住的三间平屋中,在杂乱的书堆中找到了。这年冬天,我就专读《文选》,好在它有李善的注解,不难懂。读《文选》后,我才知道杨先生教我们的古诗十九首,左太冲咏史,《文选》上亦有之。
寒假中我与四叔祖吉甫的儿子凯崧(我叫他凯叔)谈起各自学校的情况。凯叔在嘉兴府中学读书,说嘉兴中学的英文教员是在梵皇渡毕业的。(上海圣约翰大学是美国人办的极其贵族化的学校,学生英语之好是著名的。因其校址在梵皇渡,一般称梵皇渡。)我想,一定比湖州中学的英文教师强得多了。凯叔又说嘉兴中学教员与学生气等,师生宛如朋友。但湖州中学的舍监却很专横。因此,我就有了转学到嘉兴中学的念头。但没有对母亲说。
寒假过去了,我仍到湖州中学,一切如常。杨先生仍然选教《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的题辞。但他也学钱念劬老先生批作文卷的方法,不改学生的作文,只用点或圈表示好坏,和改正卷子上的错字。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上文讲过的姓张的新生,现在是一年级下学期学生了,同学们说他是个半雌雄,理由是嗓门尖,像女人,而且天气酷热的时候,他还是不脱衣服。然而这姓张的同学身材高大,翻铁杠比一般同学都强,力大,疑他是半雌雄的高年级学生(也是二十多岁)想挑逗他,却被他痛打。可是这姓张的同学却喜欢和年龄比他小的同学玩耍,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这引起一些调皮的同学盯着我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这使我很气恼,也不能专心于功课了。
由于这,也由于凯叔讲过嘉兴中学的各种好处,我在读完三年级后决心转入嘉兴中学。
我回家后把要转学到嘉兴中学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请凯叔来详细询问,知道嘉兴中学的数学教员学问好,教法特别好,而且数学课好的学生在课外时间能自动来帮助数学课比较差的同学。母亲念念不忘父亲的遗嘱,总想我将来能入理工科。又听凯叔说,转学不难,只要把湖州中学的成绩单给嘉兴中学的学监看了,就可插入嘉兴中学的四年级。为此种种,母亲就同意我转学。而且,母亲还想到湖州中学虽有费表叔,却从来得不到他的照顾,凯叔到底是亲叔叔,一定能好好照顾我。于是在一九一一年秋季始业时我转入嘉兴中学。
凯叔早已告诉我:嘉兴中学的"革命党"(指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很多。校长方青箱是革命党,教员大部分也是革命党。学生剪辫的很多,凯叔自己也已剪去。
我到嘉兴中学以后,果然看到很多光头。校长方青箱装上一条假辫,据说因为他常要去见官府,不得不装假辫。至于师生之间"起等民主"(老同学这样说),也是嘉兴中学的"校风"。教员常到我们的自修室,谈天说笑,或帮助我们备课。嘉兴中学的数学程度特别高,比湖州中学高了一年多,因此我更感困难。但是,几何教师计仰先鼓励我说,数学并不难学,只怕中间脱了一段。他知道我是脱了一段的,我在湖州中学时没有学几何,而嘉兴中学却已教了一年多(三年级就有几何,而我是四年级的学生),计先生特地嘱咐同班中的"数学大家"帮我补课。
但是那个英文教员(上海圣约翰大学出来的)却使我失望。原来此人是半个洋人,中文不过小学程度,他把辎重读成脑重,用的课本是文法读本合一的,据说是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用的,但是这位教师对读本中的许多字,却不知在汉语是什么,反要我们查字典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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