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文教师有四:朱希祖、马裕藻、朱蓬仙、朱仲璋。最后这位朱老师是举人,是卢鉴泉表叔的同年,我确知他不是革命党,其他三位都是革命党。但他们教的是古书。朱希祖教《周官考工记》和《阮元车制考》,这可说专门到冷辟的程度。马老师教《春秋左氏传》。只有朱蓬仙教"修身",自编讲义,通篇是集句,最爱用《颜氏家训》,似乎寓有深意。总而言之,这些革命老师是真人不露相;教国文的尚且如此,教几何、代数、物理、化学等等老师自然更不用说了。教体育的老师干脆剃个和尚头。他的后脑有隆起的一块,喜欢说笑话的代数教员常常当众摸着体操教员这异相而称之为"反骨",体操教员似乎很自负有此反骨,一点不安的表情也没有。这是唯一的真人露相。
中秋晚上,四年级和别级的同学买了月饼、水果、酱鸡、熏鱼,还有酒,请三位老师来共同赏月。教几何的计老师病了,教代数的老师适值新婚后过第一个中秋,自然要在家陪师母赏月,只有这位有反骨的体操老师来了。那晚大家都很痛快,谈的痛快,吃喝的痛快。体操老师似乎多喝了酒,公然当着许多同学,拍拍自己的反骨,哈哈大笑道:“快了!快了!"
嘉兴府出过一位轰轰烈烈的革命党,陶焕卿。但在我到嘉兴中学时,陶早已牺牲。那时在嘉兴城里住的,似乎有范古农,只有绝少几个年纪大的老同学知道老师们有时到范府"听讲佛经"。我想,革命党如何信佛?他们大概是在范府上会见外地来的革命党,互通消息,讨论起义的时期和方案,而以"听讲佛经"为掩护罢。
终于,武昌起义的消息,由偶然到东门火车站买东西的一个四年级同学带回来了。立刻轰动全校。那天晚上,代数教员又到我们的宿舍闲谈,就有几位同学问他关于"武昌起义"的下文。他的回答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后来临走时他指着自修室里的几位未剪辫的同学,包括我在内,用了证方程式的口吻说:“这几根辫子,今年不要再过年了。”给大家一次兴奋的,是第二天午饭后计仰先的"闲谈"。他一进自修室,就对装假辫的同学说:假辫子用不着了。接着他兴奋地谈了各地的消息,因说话太急,有点气喘,脸也涨红了。
当天下午就有几个同学请假出去,到东门车站去买上海报。这是等候上海开来的火车到站后,上车去和旅客情商,买他们手中的上海报。偶尔逢到有人下车来,那就几个同学围着他抢买。
但是第二天,全校的光头忽然都装上了假辫。据说是有一位走读的同学,光头上街,大受路人注目,说他是上海来的革命党,所以全校的光头不得不临时戒严。
接连几天,时局没有发展,也照常上课。但计仰先请了假,由代数教员代课。也仍然有同学到东门火车站去买上海报,但更难买到了。记得有一天,大概是星期六下午,只我一人在自修室,忽然体操教员来了,看见人少,似乎很扫兴,迟疑片刻以后,就叫我和他一同到东门去走走。我不知道上海来车何时到站,体操教员似乎也不知道,到了车站,上海来的火车刚刚过去,自然买不到上海报。体操教员很扫兴,就同我到车站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酒,自然是他请客。我一滴酒也不能喝,除了吃菜,就教他吃螃蟹的方法。他打起台州腔,说了不少话,可是我大都不甚了了,只分明记得有一句:“这次,革命党总不会打败仗了吧?”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那么正经。
以后是学校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不为别的,而是为了领不到经费了。提前放假的呼声也提出来了,而上海光复的消息促成了提前放假的实现。离校回家的早晨,我听得同学们传说,光复上海的志士们中间有我们的几何教师计仰先。并且听说杭州也光复了,这也有计仰先在内。我到家时的第一句话是:杭州光复了!
此时乌镇的驻防同知是个旗人,因而大家怕要流血。但商会筹得一笔款子送给那旗人,他也就悄悄地走了。商会义办了商团以防土匪,商团的枪枝是驻防同知留下的。
以后学校来信通知开学了。我到校时,才知道几位老革命党其中有计仰先和三位国文教员(朱仲璋不在内)都另有高就。校长方青箱任嘉兴军政分司,更忙,校务由一位新来的学监陈凤章负责。这位学监说要整顿校风,巡视各自修室,自修时间不许学生往来和谈天。我觉得"革命虽已成功",而我们却失去了以前曾经有过的自由。我们当然不服,就和学监捣乱,学监就挂牌子,把捣乱的学生记过,我是其中之一。大考完了以后,我、凯叔和一些同学,游了南湖,在烟雨楼中喝了酒,回校后就找学监质问:凭什么记我们的过?还打碎了布告牌。我不曾喝酒,也不曾打布告牌,然而我在大考时曾把一只死老鼠送给那位学监,并且在封套上题了几句《庄子》。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