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后约半个月,学校里寄来了通知,给我以"除名"的处分,但还算客气,把我的大考成绩单也寄来了。这个通知,是母亲先看到的,她十分生气,问我在学校做了什么坏事。我说,没有。母亲不信,派人请凯叔来。不料凯叔来到,不等母亲开口,便取出一张通知给母亲看。母亲一看,是同样的除名通知。于是凯叔把事情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母亲听说是反对学监的专制而被除名,就不生气了。只问我,今后到何处去读书。我不想回湖州中学,一时无话可答。母亲说,“到何处去,一时不忙,只是年份上不能吃亏,你得考上四年级下学期的插班生。"
后来,凯叔转学到湖州中学去了。
湖州光复,却全仗湖州中学的学生军。沈谱琴也担任湖州军政分司。这是费表叔从湖州回来后说的。
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到杭州去。我并没一定的目标,但知道杭州有二、三个中学(包括一个教会办的)。母亲却怕我一个出远门,许多事不熟习,首先是住在什么地方。我家纸店的经理听说我要到杭州去投考学校,就说,杭州一家纸行,和我家纸店每年有二、三千大洋的交易,纸行的收帐员一年两度来乌镇收帐,彼此极熟。他写封信给这收帐员,包管可住在纸行。
母亲觉得可靠,就让我一人去了。此时是阴历十一月,正冷,母亲叫我穿了羊皮袍去。我到了杭州,找到了那纸行,拿出介绍信,一个五十来岁穿猫皮袍子的人自说他就是常到乌镇收帐的人,而且仿佛还见过我。这个纸行规模不小,有客房,收帐员引我进一间房,说,你们店的经理来看货样,就住在这间房。
住定以后,我找报纸来看,才知道只有私立安定中学招考插班生。第二天上午纸店派一个学徒送我到葵巷的安定中学。出我意外,要插四年级下学期的,只有我一人。考试很简单,只考国文、英文。我怕纸行的学徒等得不耐烦,匆匆忙忙完卷,留下住址,就回纸行。这时我考虑,是在纸行等候考试结果呢,还是先回家去。纸行老板此时也知道我是乌镇泰兴昌纸店的小老板,便留我多住几天,派那个收帐员陪我游了西湖,还在楼外楼吃了饭,这都是纸行老板请客。据纸行老板说,私立安定中学的校长姓胡,是个大商人,住宅有花园,花园里有四座楼,每座楼住一个姨太太。他办这安定中学是要洗一洗被人呼为铜臭的耻辱。隔了一天,安定中学通知,我已被录取。这时我自然高兴,但归心如箭,急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母亲。
到家后,母亲就打点我到杭州求学该带什么东西,我却专心读《昭明文选》。以后每逢寒假暑假回家,我就读《昭明文选》,从头到尾,大概读了两遍,恐怕还不止。
寒假已完,我到安定中学。当时不像现在那样,甚至也不像北洋军阀时代那样,公立学校没有通用的固定课本,教师爱教什么就教什么,私立学校更不受约束。私立安定中学的校长想与杭州中学比赛(按:杭、嘉、湖三府的中学,后皆改称浙江省立第一中学校,浙江省立第二中学校,浙江省立第三中学校,其他各府中学也都照改,始于何年,我记不清了),凡是杭州的好教员都千方设法聘请来。当时被称为浙江才子的张相(献之)就兼教三校(安定、一中,另一教会办的中学)的国文课,另一个姓杨的,则兼两校(安定而外,也在教会办的中学教国文)。张献之老师教我们作诗、填词,但学作对子是作诗、词的基本工夫,所以他先教我们作对子。他常常写了上联,叫同学们做下联,做后,他当场就改。
张先生说,昆明大观楼的长联,恐怕是最长的了。他在黑板上写此长联共一百八十字: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
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
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倾晴沙,九夏芙
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
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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