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
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
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
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
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
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
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
掉了的时候为止。
(《写在〈坟〉后面》,《坟》三○○页)
看!这个老孩子的口吻何等妩媚!
四
如果你把鲁迅的杂感集三种仔细读过了一遍,你大概不会反对我称他为"老孩子"!张定璜说鲁迅:
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
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
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这话自是确论;我们翻开《呐喊》,《彷徨》,《华盖集》,随时随处可以取证。但是我们也不可忘记,这个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的舟子,虽然一则曰:
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起而不能已于言的人
了。
(《呐喊自序》)再则曰:
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写在《坟》后面)然而他的胸中燃着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个"老孩子"!他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然而在他的著作里,也没有"人生无常"的叹息,也没有暮年的暂得宁静的歆羡与自慰(像许多作家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里却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剥露一切的虚伪!老中国的毒疮太多了,他忍不住拿着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尽自刺。我们翻开鲁迅的杂感集三种来看,则杂感集第一的《热风》大部分是剜剔中华民族的"国疮",在杂感集第二《华盖集》中,我们看见鲁迅除奋勇剜剔毒疮而外,又时有"岁月已非,毒疮依旧"的新愤慨。《忽然想到》的一,三,四,七,等篇(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华盖集》一四二页至一五三页),《无花的蔷薇》之三(《华盖集续编》一一八),《春末闲谭》(《坟》二一三页),《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坟》二○一页),《看镜有感》(《坟》二○七页)等,都充满着这种色彩。鲁迅愤然说: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
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
古已有之。
(《华盖集》十一页)他又说:
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
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
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我想,现在的
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
“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
除此没有别的法。
(《华盖集》一五页)《热风》中所收,是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的杂感,这六年中,我们看见"思想革命"运动的爆发,看见它的横厉不可一世的刹那,看见它终于渐渐软下去,被利用,被误解下去,到一九二四年,盖几已销声匿迹。是不是老中国的毒疮已经剜去?不是!鲁迅在一起杂感《长城》里说: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
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
壁,将人们包围。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华盖集》五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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