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过倒也不算白过。教训是受到了,而且变化也不少呵!时间是荒废得可惜,七年工夫还没上轨道,但是倒也不能算作一个圈子兜回原来的地点,从整个中国看来,变化也不小呢!"
“变化?"那同伴睁眼朝这第三人看了一下,"哦,变化是有的。"他忽然讽刺似的冷笑一下,"对呀,变出了若干暴发户,发国难财的英雄好汉!上月的物价,和前月不同,和本月也不同,这一点上,确是一天有一天的价值,时间的分量大多数人都觉得到的。"于是他忽然想起来了似的转脸安慰他的朋友道:“老兄不过是白白过了七年,总还算是无所损益。像兄弟呢,一年一年在降格。我们当个不大不小地主的,真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罢哩!老兄想来也是明白的。"
“怎么我好算是无所损益呢?……"
“当然不能,"那第三人又插进来说。"在这时代,站在原地位不动是办不到的,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还在抗战。"
一听这话,那两位互相对看了一眼,同时喊了一声“哦";而且那位自称是"一年一年在降格"的朋友立刻又欣然说道:“所以我始终是乐观派,所以要说,这七年工夫是挨得有代价的;你瞧,我们挨成了四强之一,而且英美在步步胜利,第二战场也开辟了,不消半年,希特勒打垮,掉转身来收拾东洋小鬼,真正易如反掌,我们等着最后胜利罢!"
他的同伴也色然而喜了,然而还是不大鼓舞得起来,他慢吞吞自言自语道:“胜利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的厂呢?我们的工业呢?”
“等着?"那第三人也笑了笑说,"我们个人尽管各自爱等着就等着罢,爱怎么等就怎么等下去,有人等着重温旧梦,有人等着天上掉下繁荣来,各人都把他的等着放在没有问题的最后胜利等到了以后。不过,一方面呢,世界不等我们,而另一方面呢,中国本身也不能等着那些一心只想等到了没有问题的最后胜利到手以后便要如何如何的人们。更不用说,敌人也不肯等着我们的等着的!七年是等着过去了,也许有些人欣欣然自庆他终于等着了他所希望的,然而……"
“然而我并没有等着呀!"是懊恼而不起的声音,“我说过,我流的汗有几千斤重呢,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于人无补,于己也无利!"
“你老兄是吃了那一心以等着为得计的人们的亏!"那第三人回答。"不过中国幸而也有不那么等着的人,所以七年工夫不是白过,中国地面上是发生着变化了,打开地图一看就可以看见的。"
话的线索暂时中断。过了一会儿,那最初说话的人又回到那"时间"问题,发怒似的说道:“不论如何,白过了七年工夫总是一个事实。我们从今天气,不能再让有一天白白过去,如果再敷敷衍衍,不洗心革面,真是不堪设想的。然而那七个年头还是白废的!"
“要是能够这样,那么,七年时间虽然可惜,也还算不是白过的!否则,那就是真真的白过了,倘有上帝的话,上帝也不会同情,更不用说历史的法则铁面无情。"
时间,换取了什么?今天我们必须认真问,认真想一想了。
笑是喜悦的表示,动物之中,大概只有人类有这本领罢。猴子也能作笑的姿态,但亦不过是姿态而已,看了不会引起快感,或且以为丑。至于微笑,冷笑,苦笑……等等复杂的不尽是表示喜悦而别有滋味的各式之笑,那更是人类所独特擅长。
简直可以说,愈是思想情绪复杂且多矛盾而变态的人,笑之内容也愈为复杂而多变态;原始意味的笑——即天真的笑,差不多很难在这样人们的脸上找到了,通常我们见到的,倘不是虚伪的笑便是恶意的笑,这又是人类比猴子高明的地方,猴子大概作不出虚伪的笑,并且大概也没有恶意的笑。
但是也还有若干种类的笑,其动机似可索解却又未必竟能索解。譬如青年的疯女人,一丝不挂出现于大街,此时围观者如堵,笑声即错杂起落,如果再有一个无赖之徒对疯妇作猥亵之动作,旁观者就一定会哄然大笑。这样的笑,当然并不虚伪,确是"真情之流露",远远听去,你会猜想这所笑者一定是一件可喜的事;那么,这是恶意的笑了,可又不尽然,当然说不上含有善意,但围而观者之群其中百分之九十九与此疯妇确无丝毫的仇恨,既无仇恨,则看见她在那样悲惨的境地而犹受无赖子的欺侮,纵使不生同情亦何必投之以恶意的笑呢?然则是缺乏同情心的缘故么?在此一场合,围观者同情心之薄弱,即就"围观"一举已可概见,自不待论;但是同情心之缺乏并不一定造成那样纵声狂笑的结果。假如有一位绅士在场,恐怕他是不笑的,虽然这位绅士跟围观之群比较起来,心地要肮脏得多,白天黑夜,他时时存着损人利己之心,而围观之群却确是善良(虽则赶不上那位绅士的聪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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