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来,恐怕只能把这种变态的笑解释为并无意义的动作,这恐怕是神经受了不寻常的一刺骤然紧张而起的一种反应,这中间并无恶意,当然也未必带有幸灾乐祸的成份。但“一半是神,一半是兽"的万物之灵,在这当儿,却突然褪落了"神"的光圈,而呈现了赤裸裸的"兽"的本色,大概也是不能讳言的事罢?
在街头遇到了这种的笑,并不比在雅致的客厅中遇到了虚伪的笑,更为舒服些,不过那不舒服的滋味应当是不相同罢?前者是悲哀而后者是憎恶。在前者,我们感到文化教育力之不足,在后者,我们看见了相反的作用——"人"非但未能净化,反倒被"教养"得更卑鄙龌龊了!我不得不承认:那种无意义的原始性的傻笑,虽使我听了战栗,可是比起客厅中高贵人们的虚伪的——可又十分有礼貌的笑,至少是“天真"些罢?
不过在大街上那样笑的机会究竟不多,常见者乃在室内。在文雅的背景前,有"教养"的嘴巴绘声绘影地在叙述一些惨厉的故事的时候,听到了那样野性的放纵的笑声,迫使人毛骨悚然,当亦不下于在大街。这时的笑,当然决无虚伪,可也不见得如何"天真",这里可以嗅出自私的气味,讲述者和听而笑者似乎都把这当作一种娱乐,一种享受,他们似乎习惯了要把血腥的人类灵魂被践踏的故事当作饱食以后的消化剂,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开心的资料。这原来不是没有“教养"的人所知道的。
人们说近来有些话剧,偏重"噱头",于是慨叹于"低级趣味"之盛行,但是,见"噱头"而笑,即使是"低级趣味"罢,亦不过趣味低级而已;事有甚于此者,即并非"噱头"而且简直是不应当笑的地方,也往往听到喷发的笑声,叫人突然觉得这就是疯女人出现在大街上所引起的同样的声音。有一次我看电影,就在我近旁发出了这样变态的笑声;后来我留心看那几位"可敬的人们",确也是衣冠楚楚,一表堂堂,标明是有"教养"的——即不是粗人,换一句话,就是那些看腻了"噱头"转而要从血腥和眼泪中寻取笑料的人!
人的感情有能变态到这样的地步的,这是人的堕落呢或是"进化",自不待论;不过再一想,在众人的骷髅堆上建筑起一人的尊严富贵的,今世实在太多了,那么,仅仅在话剧或电影上找寻这样发泄的家伙,实在也不足责了。
剩下来的一个问题是:到了还没看腻"噱头"的小市民群的钱袋也不大宽裕而不得不依靠那些连"噱头"都已看腻转而要从血腥与眼泪——别人的痛苦中找寻娱乐的人们作为基本观众时,我们的戏剧将怎样办呢?
也许这是杞忧,现在这大时代有的是能使人痛快地一哭因而也就能健康地一笑的题材。但是看到那依然如故的"尺度",我不能不担心我这个忧虑迟早要成为问题了。
1944年10月。
等候公共汽车,应当排队。自从"有碍观瞻"的木栅拆去以后,候车者的长蛇阵居然排得崭齐。当然也还有"弁髦法令"之辈使得群氓侧目,但此辈既非老百姓,自应例外,老百姓确是兢兢业业守法奉纪的。
排队静候的习惯确是在这几年来养成功了。现在是买米,买盐,买电影票,戏票,轮渡售票处,差不多只要十人以上就会"单行成列"起来。如果有人问我:七年来老百姓得到些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答道:排队静候就是一件。将来有谁要写一本例如"抗战其中我民族之进步"一类的书,我以为这一项是不应当遗漏的,因为,从这一项上,也可以证明老百姓程度之如何不够,连这一点点守秩序的ABC也得训之又训而始能,由此可知今日备受盟友指摘的行政效率之低,以及其他种种的不上轨道,理合见怪不怪,而这个责任当然相应由老百姓自己去负了。
而况臭虫外国也有。
不过,要是公共汽车数量充足,要是坐在小洞后边的售票员眼明手快些,要是……凡须排队静候的场合都添些合理性和计划性,那自然更好,至少"静候"的功夫会减少些——虽然这在训练老百姓之耐性这一点上也许是得不偿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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