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279)

2025-10-10 评论

    绍衡先生:对于一件艺术品的意见,并不人人能同;有时因为读者主观的关系,有甚相反的意见,亦是常有之事。在中国,因为传统的观念和习俗的熏染,人道主义的作品,几乎完全不能得人了解。颇有些人很简单的描写一个乞丐在富家窗下冻毙而窗内尚在作乐等事算是人道主义的作品,这或者也可以说“是”,但我总觉得装载象这一类的浮面而简单的情绪的东西算不得精制的人道主义的艺术品。周先生的《西山小品》第一篇借迷信事写人对人的同情心,第二篇写被压迫的卖汽水人的孤寂而强自宽慰的心情,其给我以深刻的印象;而我因此觉得那个卖汽水人是个可爱的人,是一个“人”,有一个“气质”的心。这两件事是平淡无奇的,然而在这两件事下跳跃的情绪却真是光怪陆离的。这些见解都出我的主观,或许是看错了,但我觉得既于此得了欣赏,亦就要没口的称许他是艺术品,有艺术上的价值。
    《被残的萌芽》一篇描写粗率处,确如来书所云,但是若离开表面而寻求内心,应该觉得这篇东西是真情绪的热烈地流露,比无病呻吟摇头作态的东西,至少要好十倍。
    这是我对于该两篇的意见,不知你以为有当否?
    至于“批评创作”,我们极欢迎,不知为何缘故,竟少人赐教,我们正觉得寂寞呢!上期本刊“最后一页”内亦曾提及,以后望大家多多赐教!
    雁冰〔一九二二年六月〕

    友荀先生:尊见亦代表一部分人的心理;你说短篇好,长篇无味,我们却又接希望有长篇的读者来信呢。近代小说都取极平淡的“人生断片”以为题材,原也有过于平淡之处,例如《旅路的伴侣》;但题材尽管平淡,如若做得好,无碍其为艺术品。我不好意思说我朋友的作品《旅路的伴侣》简直就是杰作;不过我敢说:这篇东西并非仅有一点“家庭的黑暗”,未必都是“浮泛的描写”,“不切实”。我敢说:珠儿父母的灰色生活至少也是一段值得研究的灰色人生。珠儿的父亲是好是坏,决不是一言两语可以断定。如果让世上所有的思想家来批评珠儿父亲的人生观,我猜想必有许多全然相反的议论呢。我常以为一篇小说,各随读者性格情感之不同而生各别的印象:自己烦闷,最喜欢看描写青年烦闷的小说;常与自然界接近的人便喜欢看赞美自然的作品。叶君此篇,似乎太平淡了些,对之不满意的,大概不止你一人咧。我们极愿听外界的批评,尚望时时赐教。
    雁冰〔一九二二年六月〕

    敬熙先生:尊函对于“近日吾国所谓人道主义的作者”的批评,痛快极了!我所处的地位,偏得我天天要看几篇象先生所说的那样浅薄的作品的“来稿”,我也常常看了不满意,却从未看出他们所“蔽”何在,今读来信所举三点,真把我欲说而又说不出的话,给统统说出来了,畅快何如?这种“新镣铐”当然非打破不可,只是国内青年容易误会,希望他们不误会到连人道主义都遗弃。
    先生说“在文学一方面我们应抛去一切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桎梏,而忠诚的描写自己对于生活的感触”,这句话简直可说是“天经地义”;我以为旧毒极深的中国文学界现在要办到这步,先应该经过自然主义的淘洗,尊意以为是否?自然主义在一方看来,自然也是桎梏,但在今日而要一般人养成客观描写的习惯,似乎可以先学学自然主义。对于这一点,极盼先生发抒高见。
    雁冰〔一九二二年七月〕

    立人先生:这一二年来,新诗出产的最多,不能尽满人意,自难讳言。作家为尊重自己的个性与摆脱精神好婺于外的圈套起见,原可以说“做诗,原来为我要做而做的,人家的批评,和诗及做诗的人,全无关系”。如或因之以为自己的作品的辩解,以为才短者的遁逃所,却也不对。至于不能民众化,倒不要紧。
    大大主义的原动力,有人说是欧战时破坏一切的精神与人生虚空——连文明也是虚空——的感觉混合而成;所以他们要破坏一切艺术上的规条,要极力的表示虚空与无意识。意大利现代大小说家郭泰(SalratorGotta1887)在他的《三个芒第》里借一个被大炮声震坏了神经系的伤兵,解释大大主义道:“什么是大大主义?就是反文学的,反音乐的,反绘画的,反情感的,反一切的。这是怀疑的宗教,非智慧的宗教,我们这时代崩坏之源的怀疑与非智慧的宗教。”就是取这意思。又有人说大大主义是彻底的现实主义;大大主义者爱酒,爱妇人;他的文化,以肉体文化为主。又有人说大大主义是要努力再造一种原始人的艺术,或小儿的艺术;他们要以现代人冥摸着原始人的心情,创作出艺术品来。他们取大大(Dada)这字为主义,意取这字乃小儿初学语时“呀呀”的声音,可想而知他们的命意了。所以照此说来,大大主义决非毫无意识,可笑的东西!现在不独法国院派批评家不敢以梦呓目之,其他各国亦对于大大主义者表示相当的注意了。美国宣传大大主义的,有著名的ElsevonfuytazLoringhoven,很早就在努力(不过我看他的诗尚没有法国大大主义者之难懂,之全无意义),在俄国有AlexanderKrutchenich,那更著名了。所以大大主义运动已有普遍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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