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317)

2025-10-10 评论

    我们的“新作品”即使不是有意的走入了“标语口号文学”的绝路,至少也是无意的撞了上去了。有革命热情而忽略于文艺的本质,或把文艺也视为宣传工具——狭义的——或虽无此忽略与成见而缺乏了文艺素养的人们,是会不知不觉走上了这条路的。然而我们的革命文艺批评家似乎始终不曾预防到一着。因而也就发生了可痛心的现象:被许为最有革命性的作品却正是并不反对革命文艺的人们所叹息摇头了。“新作品”之最初尚受人注意而其后竟受到摇头,这便是一个解释,不能专怪别人不革命。这是一个真实,我们应该有勇气来承认这真实,承认这失败的原因,承认改进的必要!
    这都是关于革命文艺本身上的话,其次有一个客观问题,即今后革命文艺的读者的对象。或者觉得我这问题太奇怪。但实在这不是奇怪的问题,而是需要用心研究的问题。一种新形式新精神的文艺而如果没有相对的读者界,则此文艺非萎枯便只能成为历史上的奇迹,不能成为推动时代的精神产物。
    什么是我们革命文艺的读者对象?或许有人要说:被压迫的劳苦群众。是的,我很愿意我很希望,被压迫的劳苦群众“能够”做革命文艺的读者对象。但是事实上怎样?请恕我又要说不中听的话了。事实上是你对劳苦群众呼吁说“这是为你们而作”的作品,劳苦群众并不能读,不但不能读,即使你朗诵给他们听,他们还是不了解。他们有他们真心欣赏的“文艺读物”,便是滩簧小调花鼓戏等一类你所视为含有毒质的东西。说是因此须得更努力作些新东西来给他们么?理由何尝不正确,但事实总是事实,他们还是不能懂得你的话,你的太欧化或是太文言化的白话。如果先要使他们听不懂,惟有用方言来做小说,编戏曲,但不幸“方言文学”是极难的工作,目下尚未有人尝试。所以结果你的“为劳苦群众而作”的新文学是只有“不劳苦”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阅读了。你的作品的对象是甲,而接受你的作品的不得不是乙;这便是最可痛心的矛盾现象!也许有人说,“这也好,比没有人看好些。”但这样的自解嘲是不应该有的罢!你所要唤醒而提高他们革命情绪的,明明是甲,而你的为此目的而作的作起却又明明不能到达甲的面前,这至少也该说是能力的误费罢?自然我不说竟可不作此类的文学,但我总觉得我们也该有些作品是为了我们现在事实上的读者对象而作的。如果说小资产阶级都是不革命,所以对他们说话是徒劳,那便是很大的武断。中国革命是否竟可抛开小资产阶级,也还是一个费人研究的问题。我就觉得中国革命的前途还不能全然抛开小资产阶级。说这是落伍的思想,我也不愿多辩;将来的历史会有公道的证明。也是基于这一点,我以为现在的“新作品”在题材方面太不顾到小资产阶级了。现在差不多有这么一种倾向:你做一篇小说为劳苦群众的工农诉苦,那就不问如何大家齐声称你是革命的作家;假如你为小资产阶级诉苦,便几乎罪同反革命。这是一种很不合理的事!现在的小资产阶级没有痛苦么?他们不被压迫么?如果他们确是有痛苦,被压迫,为什么革命文艺者要将他们视同化外之民,不屑污你们的神圣的笔尖呢?或者有人要说,“革命文艺”也描写小资产阶级青年的各种痛苦;但是我要反问:曾有什么作品描写小商人,中小农,破落的书香人家……所受到的痛苦么?没有呢,绝对没有!几乎全国十分之六,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中国,然而它的文坛上没有表现小资产阶级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怪现象罢!这仿佛证明了我们的作家一向只忙于追逐世界文艺的新潮,几乎成为东施效颦,而对于自己家内有什么主要材料这问题,好象是从未有过一度的考量。
    我们应该承认:六七年来的“新文艺”运动虽然产生了若干作品,然而并未走进群众里去,还只是青年学生的读物;因为“新文艺”没有广大的群众基础为地盘,所以六七年来不能长成为推动社会的势力。现在的“革命文艺”则地盘更小,只成为一部分青年学生的读物,离群众更远。所以然的缘故,即在新文艺忘记了描写它的天然的读者对象。你所描写的都和他们(小资产阶级)的实际生活相隔太远,你的用语也不是他们的用语,他们不能懂得你,而你却怪他们为什么专看《施公案》、《双珠凤》等等无聊东西,硬说他们是思想太旧,没有办法;你这主观的错误,不也太厉害了一点儿么?如果你能够走进他们的生活里,懂得他们的情感思想,将他们的痛苦愉乐用比较不欧化的白话写出来,那即使你的事实中包孕着绝多的新思想,也许受他们骂,然而他们会喜欢看你,不会象现在那样掉头不顾了。所以现在为“新文艺”——或是勇敢点说,“革命文艺”,的前途计,第一要务在使它从青年学生中间出来走入小资产阶级群众,在这小资产阶级群众中植立了脚跟。而要达到此点,应该先把题材转移到小商人、中小农等等的生活。不要太多的新名词,不要欧化的句法,不要新思想的说教似的宣传,只要质朴有力的抓住了小资产阶级生活的核心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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