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319)

2025-10-10 评论

    现在来算这五年工夫的总帐,回头看看,我不免“汗流浃背”了。虽则朋友们对于我的期望是写小说,而我在五年来亦已胡乱写成了一百万字的小说,可是这些作品当真有点意思么?
    我所能自信的,只有两点:一,未尝敢“粗制滥造”;二,未尝为要创作而创作,——换言之,未尝敢忘记了文学的社会的意义。这是我五年来一贯的态度。至于我的观察究竟深刻到怎样,我的技术究竟有没有独创的地方,那我自己是一点也不敢自信!虽则我常常以“深刻”和“独创”自家勉励,我一面在做,一面在学,可是我很知道进步不多,我离开那真正的深刻和独创还是很远呀!现在已经不是把小说当作消遣品的时代了。因而一个做小说的人不但须有广博的生活经验,亦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象;尤其是我们这转变中的社会,非得认真研究过社会科学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确。而社会对于我们的作家的迫切要求,也就是那社会现象的正确而有为的反映!每每想到这一些,我异常兴奋,我又万分惶悚;我庆幸我能在这大时代当一名文艺的小卒,我又自感到我漫无社会科学的修养就居然执笔写小说,我真是太胆大了!
    然而我还是继续在写。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老,我的脑神经还没有硬化,我还能够学习。每逢翻读自家的旧作,自己看出了毛病来的时候,我一方面万分惭愧,而同时另一方面却长出勇气来,因为居今日而知昨日之非,便是我的自我批评的工夫有了进展;我于是仔细地咀嚼我这失败的经验,我生气虎虎地再来动手做一篇新的。我永远自己不满足,我永远“追求”着。我未尝夸大,可是我也不肯妄自菲薄!是这样的心情,使我年复一年,创作不倦。
    现在总算写了一百万字了,其中有七十万字是长篇小说。
    我的创作才能毕竟如何,人家大概早已看了出来;但在我自己,却觉得我的创作活动还只不过开了一个头。人家问我:哪几篇是我自家得意的作品?我不能回答。虽则无论长篇短篇,我从构思到成篇,从来不敢草率,但是过后再看,没有一篇是自家得意的。所以我不能回答。但假使把我现在已经发表的作品全部当作我努力上进的“里程碑”来看时,那我倒有几句话可说。
    我的第一次作品是长篇小说《幻灭》,接着又写了《动摇》和《追求》,也是长篇。第四次的作品《创造》方是短篇。
    这算是我对于短篇小说的尝试。那时候,我觉得所有自己熟悉的题材都是恰配做长篇,无从剪短似的。虽然知道短篇小说的作法和长岂不同,短篇小说应该是横截面的写法,因而同一的题材可以写成长篇,也可以写成短篇;但是那时候的我笨手笨脚,总嫌几千字的短篇里容纳不下复杂的题材。第一个短篇小说《创造》脱稿时,我觉得比做长篇还要吃力,我不会写短篇小说!
    以后我又写了《自杀》等四五个短篇。在题材上和技术上,都和那《创造》同属一类,实在可说是浪费笔墨。一九二九年冬天病后,神经衰弱,常常失眠,已经写了三分之一的长篇小说《虹》也无力续完,(这是想把“五四”到“五卅”这一历史的时期作为背景的,但刚刚写到“五卅”运动爆发就因为生病而停顿了)于是我又再试试短篇。这结果就是那篇《陀螺》了。我不知道人家的意见怎样,在我自己呢,却觉得《陀螺》和从前写的短篇有点不同,至少,从前那种“无从剪短似的”拘束局促,是摆脱了一些了。
    但在题材方面,这《陀螺》还是和《创造》等篇没有什么两样。那时我离开剧烈斗争的中国社会很远,我过的是隐居似的生活。我没有新题材。并且最奇怪的是我那时候总没想到应用自家亲身经历过的“旧题材”。一九二八年以前那几年里震动全世界、全中国的几次大事件,我都是熟悉的,而这些“历史的事件”都还没有鲜明力强的文艺上的表现;我在《幻灭》,《动摇》,以及那未完的《虹》里面,只作了部分的表现,我应该苦心地再处理那些题材。然而写著《陀螺》那时候的我却从没这样打算过。似乎因为自家不满意那几部旧作,就连带地撇开了那些旧题材。另外我还有一种不成理的意见:我以为那些“历史事件”须得装在十万字以上的长篇里这才能够抒写个淋漓透彻。而我那时的精神不许我写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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