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70)

2025-10-10 评论

    老苏垂手低头,一声不出。
    良材转过身去,叹口气又说道:“你们怎么这样糊涂!我早就看出来,大家都只想学那边小曹庄,再不然,就是那个无头的谣言,把小桥的桥洞堵塞,现在他们虽然听我的话,可是心里未必佩服。怎么你们还搅些小事情出来让他们说我不公道!”
    撇下个满头冷汗站在那里的苏世荣,就回到他的卧房去了。
    小女儿继芳也被府里的闹烘烘的空气所兴奋,到这时光还不肯去睡觉。并且她又知道村子里的大人和小孩今夜都忙着一些什么事,都不曾睡觉。在府里看他们预备半夜餐,摆桌子凳子,看的腻了,她就吵着要到外边去,胖奶妈不肯,她就缠住了府里的当差陈贵,像一个大人似的悄悄儿哄着陈贵道:“看一看就回来。爸爸不骂你。”陈贵也不敢带她出去,她于是睁大了她那对乌溜溜的小眼睛哀求似的瞧着每一个进进出出的男女仆人,自言自语道;“继芳去告诉少爷!”她百无聊赖地绕着大厅上那些桌子盘圈子,又一遍一遍数着那些凳子。她恨她的奶妈屡次催她去睡,奶妈一开口,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然而她也撑不住接连打呵欠,又时时举手揉着疲倦的眼睛。
    末后,她独自踽踽地摸向她父亲的卧房去了。
    这时候,良材正在房中踱方步,好像心事很重,靠窗的长方桌子上一盏洋灯,圆光照着一本摊开的书。良材双手负在背后,落脚很慢,又很沉重。他实在也累了,口里干腻,脑袋发胀,然而他并无睡意。好像身上的什么部分发生了错乱,他老是坐立不安,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妨碍他,故意和他闹别扭。可是这一切的不安和烦躁,倒又不是为的缺少什么,而是因为多了一点什么,更正确地说,好比一只时钟的某一个齿轮被装反了。
    良材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而且是按照他的意旨正在进行着,但是他总感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像一个铅球压在他心上。恼着什么人罢?并没有谁得罪了他。自己有什么欲望还没达到么?他何尝不是独断独行,恣肆纵横?……他完成了一件大事,然而他感到空虚寂寞,他独自躲在自己的房里,外边的活动紧张,似乎同他全不相干。
    他觉得那洋灯太暗,将火头捻高;但一会儿以后,又讨厌它亮的刺目,他将火头仍复捻低,又从桌上将这洋灯移到十景橱的顶上。这时候,小女儿继芳的小小的身形畏畏缩缩出现在门口了。
    良材定睛对继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搀着她走进房来,自己坐在背靠窗的一张椅子里,让继芳骑坐在他的膝头,有口无心地问道:“嗯,怎么你还没去睡觉?”
    “大家都没睡。爸爸,你不睡做什么?”
    继芳回答,尖起小小的手指拨弄着良材额上一撮挂下来的头发。
    良材的眉头微微一皱,笑了笑。“可是,小继芳,”他说,“你到这会儿还不睡,做些什么?”
    “我数着大厅上的桌子凳子,”小眼睛忽然亮闪闪地兴奋起来了。“爸爸,很多的桌子凳子,摆在大厅上。爸爸,你叫他们摆的么?我问他们干么?他们不肯说。”
    良材笑了。继芳又说道:“爸爸,继芳和你到外边去罢。
    外边才热闹。灯笼火把,……没有人睡觉。”
    “哦,——”良材寂寞地笑了笑。
    “爸爸,这是干么呢?”
    “干么?”良材似乎吃惊,但又淡淡一笑,“哦,继芳,你觉得这像什么?”
    继芳怀疑地看着良材,好久不作声,似乎在思索;然后她害羞地将脸偎在良材胸口,低声答道:“像是要葬妈妈,像是——奶妈给继芳穿了花衣,外面罩一件麻布的,她说,这是要把睡在棺材里的妈妈去埋了。”
    良材一听这话,可就怔住了。怎么这孩子还记得一年前这件事?这该是她对于母亲的唯一的记忆罢?良材惘然看着继芳,恰好继芳也抬起头来,又问道:“爸爸,今夜到底干么?”
    “你猜对了!”良材心神恍惚地回答。
    不料继芳却板起了小脸儿问道:“那么,妈妈呢?”良材还没回答,继芳忽又手托着下巴,侧着头,望住了良材,又说道:“爸爸骗我呢,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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