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说,那……那我带着儿子离开这座城市了……撇下你自己没人照顾没人做伴儿,你可怎么办呀?——她抽泣起来了。
我说我的妻呀,你就别管我了!反正我已经长出尾巴(52)来了,逃亡到哪儿也是个长尾巴(52)的中国人了,倒莫如留在这座城市里混图个不受歧视。没有你和儿子在身边时时刻刻使我为你们提心吊胆,我是完全能够照顾好我自己不被他人吃了的。大丈夫生死两由之,我的妻呀,你有何悲哉有何泣哉?常言道,乱世出英豪!一个人一生能赶上几回乱世啊?在我五十来岁的人生阶段,又赶上了一回,乃是我的造化!说不定你我夫妻再见面之日,我便是本市市长了。甚至本市独立,我当了一个二百多万的国家的元首那也是不一定的,你就让我在乱世之中潇洒走一回吧!……
妻忽然向我使眼色。
我这才发现,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显然的,儿子在门外偷听。
我大声说:“儿子,你给我进来!”
儿子默默地乖乖地推开门进来了。
我喝问:“你偷听来着是不是?”
儿子怯怯地点头。
“爸爸对你妈妈说的话,你全都听到了么?”
“全听到了……”
“听懂了么?”“比听电视新闻报导还懂么?”
“嗯……”
我说那么好。那么儿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释什么了。帮你妈妈收拾东西去吧!……
儿子就拽住妻的一只手,往起拖她,并以大人劝大人的口吻说:“妈,别哭了。谁叫你们大人平时总爱说假话呢?这是报应!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张——他留下,我们逃亡!省得他为我们操心
望着儿子拖起妻子一块儿离开了,我自己胸中却刹时充满惆怅和悲枪。两眼一湿,视线模糊了。
我吸着一支烟,镇定住情绪,立即坐下抄通讯录。
妻拎着一个大包儿,儿子背着书包,拎着一个小包儿,双双出现在我面前。
妻问:“你想把我们娘俩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我也没想好。坐飞机也罢,坐火车也罢,反正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市就是千幸万幸!这页纸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工作单位。如果你们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难,可以向他们求援。如果他们说根本不认识我,不愿相帮,也别失望。也别骂人家寡情寡义,掉头就走便是了。中国人的虚情假义,我是早有领教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气,有自尊。别给我这个当丈夫的和当父亲的丢人!要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感激朋友式的援助,但是绝不乞求援助!”
……
离开家,我和妻儿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在寂静的小街上。两侧居民楼的黑影,如一面面高墙。竟无一扇亮着的窗子。才十点多钟,城市还不到沉睡的时刻,却仿佛异乎寻常地早早地就沉睡了。
但是一骑到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种车辆连成了线,一辆接一辆,首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飞机场方向汇去。只有四条车道的对行线马路,变成了六七辆车并驶的单行线马路。但是没有车辆鸣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辆车都只顾抢道占道朝前开……
明摆着,这是一种逃亡的情形。一种有钱阶层,有权阶层,起码是有车阶层争先恐后但又不张不扬的大逃亡。我思忖在这三个阶层中,说假话的男女肯定是最多的。不说假话绝难在中国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善于说假话绝难在中国官运亨通。不同时依傍于这两个起码依傍于这两个阶层中的一个阶层,那恐怕也是买不起进口车的。我们一家三口扶着各自的旧自行车站在马路边上,企图穿过马路却没机会,只有望车兴叹。这座经济发展指数相当落后的城市,想不到竟拥有如许之多的高级轿车!的确,一辆辆从我们眼前驶过的,十之七八是进口车。望不见一辆国产车的影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还是有的。这边的人行道上,离我们不远处,有三辆“夏利”一辆“桑塔那”,不过都四轮朝上被掀翻了。那辆“桑塔那”的发动机还没息火。马路对面,也有几辆“桑塔那”和几辆“切诺基”,也被四轮朝上掀翻了。是谁把它们挤到了人行道上?又是谁将它们掀翻了呢?它们的主人们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就容忍自己的车流落到如此下场呢?一个个问号从我头脑中掠过。然而我对自己解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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