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有的人感觉比别人敏锐,就好像有的梵哑铃比别的梵哑铃好,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需要一个善于欣赏的人去领略。如同一匹良马,要会骑的人去骑。一曲好乐谱,要一个能了解的音乐家去奏。书本与作家也是如此。
每一个人对一个作家的欣赏,完全在他自己。一个人欣赏某一句话,另一个人欣赏另一句话。很少读者能和作者完全同感。
是的,我们的人生是有泪的,问题是在你以什么为哭的对象。有喜欢的泪和悲痛的泪到亲爱的泪和宽恕的泪,母子的离别的泪和重逢的泪,有的人看到多情小说而流泪,别的人看其他纯粹的美善而流泪。但是如果一个人觉得想哭,就让他哭去,因为我们在有理智以前,只感情动物。流一滴眼泪,不问是为了原谅或者同情,或是纯粹对于“美”的喜爱,将会对他是有许多益处的。
我很怀疑世人是否曾体验过幽默的重要性,或幽默对于改变我们整个的文化生活的可能性——幽默在政治上,在学术上,在生活上的地位。它的机能与其说是物质上的,还不如说是化学上的。它改变了我们的思想和经验的根本组织。我们须默认它在民族生活上的重要。德皇威廉为了缺乏的笑的能力,因此丧失了一个帝国,或者如一个美国人所说,使德国人民损失了几十万万元。威廉二世在私生活中,也许会笑,可是在公共场所中,他胡须总是高翘着给人以可怕的印象,好像他是永远在跟谁生气似的。并且他那笑的性质和他所笑的东西——因胜利而笑。因成功而笑,因高踞人上而笑,——也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重要因素。德国战败是因为威廉二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笑,或对什么东西应该笑。他的梦想是脱离笑的管束的。
据我看来最深刻的批评就是:民主国的总统会笑,而独裁者总是那么严肃——牙床凸出,下颔鼓起,下唇缩进,像煞是在做一些非可等闲的事情,好像没有他们,世界便不成为世界。——罗斯福常常在公共场所中微笑,这对于他是好的,对于喜欢看他们总统微笑的美国人也是好的,可是欧洲独裁者们的微笑在那里?他们的人民,不喜欢看他们的微笑吗?他们一定要装着吃惊,庄严,慎怒,或非常严肃的样子,才能保持他们的政权吗?独裁者如果非装做慎怒,或自负的样子不可,那么独裁制度里,一定有什么蹩扭的地方,整个心性必都有错误。
看起来现在的军人是代替了放浪者而成为人类的最高理想人物了。我们不要那种任性的、无从捉摸,难于测度的自由人,而且合理化的,有纪律的,受统制的,穿制服的,有爱国心的工人,要在有效的管理和组织之下,五六千万人所结成的一个民族能共同信仰同一种主义,皈依同一种思想,喜欢同一样的食物。关于人类的尊严我们有一种相反的见解:一种以放浪者为理想,另一种以军人为理想;前者认为保持其自由和个性的人,是最崇高的典型,后者认为丧失了独立的判断力,将私人意见完全受制于统治者和国家,那才是最优越最崇高的人类。二种见解都可以辩护,前者以常识辩护,后者以逻辑为辩护。用逻辑去替爱国的自动机式的理想作辩护,是不很困难的,爱国的自动机,是模范公民,可以当做达到另一个外在目标的工具,这就是国家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又是为了另一个目标而存在,这个目标,就是去克服另外的国家。这一切都可用逻辑很容易地证明出来——又简单又但白,所有的呆子都会死心塌地的相信。欧洲许多“文明的”和”开化的”国家,在过去和现在都抱着这种见解,这实在使人好似难于相信。理想的公民是那种以为是被遣到阿比西尼亚首都去,而结果却是在西班牙登岸的军人。这种公民又可分为“甲”“乙”二等。那“甲”等的是那些在统治者所认为较好的公民,这种人晓得了他们是被运到西班牙去时,仍是非常温顺,愉快,自己祷告,或由军中的牧师代为祷告,感谢上帝派遣他们到枪林弹雨中,去为国牺牲。
那“乙”等的都是些未曾充分开化的人们,那些知道了人被运错了地方,而心中,觉得愤恨的人们。在我看来那种内心的愤恨反抗情绪,是人类尊严的唯一标志,是那幅阴森惨淡图画中,仅有的希望之火花,是人类在未来世界中恢复原位的唯一希望。
所以,不管它是什么逻辑,我自然还是拥护放浪者。我绝对拥护放浪者或流浪者,而口中或者他说并不如此。我们这种矛盾心理,就是我们的文明唯一之希望,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猴子的嫡系而不是牛的嫡系,因为我们有矛盾的心理,所以已经变成更优越,更高尚的猴子。我的自私心,使我愿意让牛有一种温顺而满足的脾性,在人类命令下,无论是被领到草地上,或是屠宰场里,都能保护同样旷达高尚的心思,一心一意地去为主人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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