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还是分配我到某个具体的文艺单位吧。”她说:“这可关系到你今后的个人前途,你再慎重考虑考虑。留在部里有留在部里的好处,解决组织问题容易些,你档案中那条鉴定对你非常有利啊!”
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
她说:“随你便!北京电影制片厂、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这四个文艺单位任你自己选择。”
我考虑了足有五分钟。我想,我到中央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去能干什么呢?当教师?我懂什么电影理论或戏剧理论?还不叫学生把我从讲台上轰下来?到青年艺术剧院?我对话剧又不甚感兴趣。到电影制片厂呢?我在电影制片厂又能担当起什么呢?那时,我才真正感到自己各方面的艺术知识、艺术修养太少了!
我讷讷地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文学编辑呀?比如《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这样的单位,我的最大愿望是今后能当一名好编辑。我相信我能。”
她说:“那你就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去吧!制片厂也有编辑部,需要编辑。”
我不再思考,说:“行!”
暗想:以前我看的电影太少了,今后可有电影看了。
她留下了复旦给我开的介绍信,重给我开了一张文化部的介绍信。然后,她又把我的档案交给我,让我自己带着到北影去。
我来到北影,见北影厂门旁也有士兵站岗,真是大惑不解。仿佛从文化部到北影,北京的文化艺术单位都在实行“军管”似的。
北影人事科的一位同志看过文化部的介绍信后,说:“部里怎么事先不征得我们的同意就分配人来啊!我们的职工定额已经超编了。我们得向领导请示接受不接受你。你先回去,过几天来听信。”
我的心凉了半截,问:“几天?”
他说:“三四天后吧!”
我要把档案留下。
他说:“你自己先带着吧。”
我沮丧地离开了北影。比三天前离开文化部时的心情还沮丧。
我那“妹妹”见我情绪不佳,询问我结果如何?
我将在北影碰了一个“软钉子”的情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
她劝慰道:“嗨,这也值得忧愁?北影不要你,不是还有好几个文艺单位可去嘛?你是光明正大的大学毕业生,还怕在北京成了个无业游民不成?”
我说:“这几天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再住下去,心中不安啊!”
我那“妹夫”说:“别不安。我们又没敬着你供着你的!拿你当自家人看待,你有什么不安的?明天是星期天,我们陪你到北海划船去,或者到颐和园去,开开心心地玩上一天。”经他们劝慰,我的忧郁才稍释。
星期天他们陪我到北海划船。分配去向没有着落,玩得不开心。
晚上回来,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拆开自己的档案袋,看看里边都装了梁某一些什么材料。便光着脚丫,从书包里掏出了它。可又一想,私拆自己的档案袋,不说“违法犯罪”吧,也算是鬼鬼祟祟的行为。放回去了。重新躺在床,心里还是不甘罢休。为什么不允许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档案袋里装着一些有关自己,有关自己父母和亲属的什么材料呢?它像个影子似的,跟随着你一辈子。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你努力像个好人那么生活,但它却很可能向许多人证明你是个坏人。许多人相信它,远胜过相信你在生活中在工作中的实际行为和表现。“不得委以重任”,“有政治野心”,“思想意识不良”,“品行不端”,等等,等等。这样的一些评语曾写在多少人的各种鉴定上啊!而写鉴定的人却又不见得是个正人君子。你死了,被火化了,装进了骨灰盒。你的档案,又成了你儿子或你女儿的档案的一部分。这样一想都够令人七窍生烟的!
虽然我明知自己的档案里绝不会有什么黑材料,虽然文化部那位女同志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对自己的档案袋所产生的那种好奇心,简直就无法转移。他妈的就算写的全是优点,我也想知道我这个人具体都有哪些优点。有利于今后发扬光大嘛!谁叫他们让我的档案袋落在我自己手里呢?不看白不看!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