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站度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在车站大厅二楼的洗漱室洗了脸,像个“文明盲流”似的晃出了北京站。
我想,我这个未来的北京公民,今天无论如何得在北京找到个住的地方。我不能接连三天都像个“盲流”似的在火车站栖身。那也太对不起我书包里面的复旦大学毕业证书了。我的北京知青朋友不算少。但与他们在北大荒相处时,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北京公民,也就从来没有记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住址。
猛然间想起木材加工厂一个北京知青曾对我说起过,他的妹妹好像是在大栅栏的一个什么鞋帽商店当售货员,决定去碰碰运气。
大栅栏有好几家或大或小的鞋帽商店,我一一询问。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哥哥的名字,这么找人真难找。
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运气不坏,还终于将她找到了。
她听我说与她的哥哥同在木材加工厂生活过,对我非常亲热,就请了假,将我带回家中。她家住大栅栏茶儿胡同十一号。两间小屋,她的父亲瘫痪在床住外间屋,她和她的母亲住里间屋,睡一张很窄的双人床。她猜到了我没吃早饭,匆匆忙忙地给我做饭。
一会儿她就将饭菜做好了。
我默默吃着,觉得胃肠饱胀,虽然昨天至今天,仅在宗江老师家吃过一顿饭,却吃不下什么,不忍辜负她的好意,强吃。
她则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起身去找出一本像册,重新在我对面坐下翻。翻出一张,递给我,微笑着问:“照片上就是你吧?”
我放下筷子,接过一看,果然是我。和她哥哥一块儿照的,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挺威风的。
我很有感情地注视着那照片,说:“是我。”心中暗想,不知这顿饭吃完了,我还该到哪去?
她收回照片,问:“你为什么愁眉不展的啊?大学毕业了,又分到北京了,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我想,朋友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实话实说了吧!兴许她真能帮我找个住处。就将自己这种暂时不太美好的处境告诉了她。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你看,我们家也没你住的地方。
这样吧,你住我男朋友家!你吃完饭我就带你去!”也只好如此。
能暂时有个地方住,我一口饭也不想再吃。
她就将我带到了男朋友家。离她家不远,在排子胡同。她和男朋友商量了几句,引我走进一间新接盖起来的砖房里,不大,十来平米。新的双人床,新的被褥,一对绣花枕头,一张新打的还没上油漆的写字台。
她红着脸说:“这是我们未来的新房。”
我也红了脸,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她说:“有什么不行?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嘛!”
她的男朋友也说:“别见外,我两个姐姐都在北大荒。她们每次探家,在哈尔滨转车,都要在你们哈尔滨知青家里住上一两天,都是哈尔滨知青接站送站。哈尔滨知青讲义气。我们北京人对哈尔滨知青也得够朋友!”
我就这么的,在人家未来的新房里住下了。有了住处,最需要的便是睡觉。从上海到北京坐的是硬座,昨天奔波了一天,又在火车站“夜游”,困乏之极,他们走后,我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钟才醒。醒来就去逛大栅栏,逛天安门广场。逛够了才回来吃晚饭。吃罢晚饭,我那“妹妹”来看我,和她的男朋友一块儿陪我聊天。她临走时问:“梁哥,你肯定缺钱用吧?”
我说:“不缺不缺。”
她说:“不管你缺不缺,给你留二十元钱。”将二十元钱压在枕下。
我说:“我第一个月开支就还你。”
她说:“你看,你没说实话吧!这就是你的家一样呀,还客气什么!”
三天后,我又到文化部去。
接待过我的那个女同志问我:“你是愿留在部里,还是愿到具体文艺单位?”
我反问:“留在部里将分配我作什么工作?”
她说:“可惜你不是党员。否则可以分到组织部、干部局。不过你的毕业鉴定不错——同‘四人帮’作过斗争,这一条很重要。凭这一条鉴定,你可以先到部‘清查办公室’协助工作,他们的工作量很大,正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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