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说:我们无产阶级所谓的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我认为实实在在是人类非常富有诗意的情调。我们的生活中如果缺少了这种情调,那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我们的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情调。我们的文学中多一些这样的情调……
迄今为止,我认为自己说过而且说得挺好的话,实在不多。这番话便算是。所以我未忘。
我发言后,众人沉默良久。没人支持我,也没人反对我。大家继而发言,都与这话题无关。
接着又开了一天半会。茹志鹃老师仍未与我说话。我也仍未与她说话。
直至散会,她交给我一页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她家的地址,真诚地对我说:“有空儿到我家来玩吧,我这人挺随便,绝不会使你感到拘束的。而且我也喜欢接近年轻人。”
我共去过她家两次。
第一次是毕业前,带了两位同学,与她交谈了近一个半小时。她对我们很坦率,谈了许多与当时仍很“革命”的文艺理论相左的文艺观。
交谈中间,她忽然说:“我把我女儿叫下来和你们认识一下吧,她也喜爱文学。”
就是在那一天,我认识了王安忆。当时安忆还在徐州地区文工团,个子起码比现在矮半头,皮肤晒得很黑,披散着并不浓密的头发,穿一条上海人常在家中穿的睡裤,趿拖鞋。茹志鹃老师对安忆说:“他们称我老师,按理说你也该称他们老师,因为他们都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安忆并不称我们“老师”,也没打量我们,似乎是为了遵从母命,才不得不坐在我们对面,手中还拿着一本什么书。茹志鹃老师又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今后都有志于文学,你们之间应该有更多共同的话题。”
安忆仍不作声。
我记不得自己对她提了一个什么问题,她才显然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回答。怎样回答的,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话极快,标点符号不分明。给我的印象是,她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可她头脑中的思想又是多层次的,内涵广泛的,是只适于用笔而不适于用话表达的。另一个印象是,她从内心里不大瞧得起我们这三个工农兵学员。
她说完,也纯粹是出于礼貌,陪坐了几分钟,便起身上楼去了。
茹志鹃老师连忙对我们解释:“安忆的性格就这样,你们别见怪。”
我们起身告辞时,茹志鹃老师对我说:“晓声你先留步,我还有话跟你讲。”
我便留了下来。
她说:“《朝霞》就要取消了,《上海文学》就要恢复了。你毕业后,如果愿意留在上海,我可以替你向学校争取。”我说:“我是北方人,我还是想回哈尔滨。生活在上海人之间,我常常会感到孤独。”
她沉吟片刻,说:“我能理解你。那么今后不管你分配到哪里,再来上海,我都欢迎你到我家里来。”
这话当时使我很受感动。
她又说:“你是一个好青年。你可别以为你替《百合花》说了些辩护之词,我才夸奖你啊!我是凭直感。你长的像上海人,性格却太是北方人的性格了。我喜欢北方人的性格。”
今年五月,我在上海为《上海文学》改稿,抽时间去茹志鹃老师家中看望她时,她向安忆的父亲介绍我,第一句话仍是:“晓声是个好青年……”
她说这话从来是很认真的。
也许她无法知道,这句话对我是多么重要。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青年,但认为自己还不坏。从复旦到北影,至今已经八年,在名利场上,在影视圈中,没有沾染什么很可恶的坏毛病,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在是因为经常情不自禁地想到:假如我变成了某一类人,茹志鹃老师将会如何看待我?假如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将有何面目再见茹志鹃老师?
今年五月见到茹志鹃老师那一次,她还说:“我向人探问过你的情况。让你当文学部副主任,你没当是不?没当对。你年轻,创作上刚刚取得一点成绩,不要就被官位所诱惑,那没出息。”
我想,她不真心关心我,是不会向人探问我在北影的工作情况的,也不会对我很坦率地说那番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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