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您真令我失望。”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这诚心诚意的样子也真叫我感动了,不是装的吧?”
我说:“不是装的。”
她终于说:“好吧,我答应了。不过得给我几天时间准备准备。给你们复旦中文系的大学生们讲课,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就给我留下了她家的地址。
到了讲课那一天,上午七点多钟,我与中文系的一位老师,坐了一辆吉普车去接她。走进院子,见她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聚精会神地思考什么。
她讲的很出色,许多外系的学生也去听了,总共三百余人。
我记得她讲到细节问题时说:“什么叫细节?细节就是你的‘珠子’。你要穿一串项链,这串项链要与别人的不同,你起码得有几颗是你的‘珠子’。一颗珍贵的珠子能使一串项链熠熠生辉。一个好的细节能使一篇作品读后难忘。”
还记得她举了一个例子:日本占领中国时期,有一个日本军官,养了一条狼狗,每天早晨上狼狗叼一个篮子到集市去。狼狗往哪家铺子前一蹲,铺主就得立刻将最好的鸡鸭鱼肉放进篮子里,不敢怠慢丝毫,几年如一日。而那日本军官是从不在集市上露面的。狼狗驯顺得很,并不像有些电影里那样,见了中国人就龇牙咧嘴。但每一个中国人却避之如避猛虎……
举了这个例子后,她说:“这段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细节的艺术魅力在于,那个日本军官一定不能露面。根本不必花费笔墨去写他作为一个侵略者的飞扬跋扈。那狼狗一定要写得非常之驯顺。而中国人畏之如猛虎的心理,一定要写得淋漓尽致。数年如一日啊!这就是文学艺术的反效果……”我自己和我的同学们,听了她的讲课,都觉得受益很多。
其后,我又带着《北方文学》的一位青年编辑到她家中向她组稿。
黑龙江省是有对不起黄宗英老师之处的。某一年举行全省业余文艺宣传队大汇演,我们兵团六师宣传队演出了一个小戏。恰值黄宗英老师在哈尔滨,观看了,很高兴,就说了一些热情支持知识青年业余创作,肯定和称赞那个小戏的话。后来有人指出那个小戏写的是“中间人物”,违反了“三突出”创作原则。宗英老师予以肯定和称赞,当然是“别有用心”。成了一条“罪状”,搞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批判风波。《北方文学》那位青年编辑,顾虑有这个前嫌,宗英老师会不待见。见面后,宗英老师却只字未提当年无端受批判那件事。倒是那位青年编辑自己忍不住提起,代表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界表示歉意。
宗英老师说:“这件事我怎么会耿耿于怀呢?对于批判过我的青年人,我尤其应该原谅。青年人受当年极左文艺理论的影响,作了一些错事,我相信他们今后自己会有所认识的。那次在哈尔滨批判我,是有背景的。许多人也是违心的。过去的事今后不要重提了。”
她和茹志鹃老师一样,对青年是爱护和宽容的。不记仇。我认为名人对青年都应取这种态度。这是一种人格方面的修养,是极可敬的品质。当然,对那类做了值得反省值得内疚的事而不知忏悔的人,即使是青年,也当例外。其实呢,普通人之间,也应善于原谅善于宽容。记仇是非常不好的心理。意味着有机会必将实行报复。前一时期“清查三种人”,有些人就翻老账,谁谁谁“文革”中打了我一耳光,踢了我一脚,或者贴过我一张大字报,恨不得就将对方推入“三种人”的圈子里而后快。干嘛呀!“文革”都过去快十年了!要记一辈子呀?十七年前,十七八岁时,骂了你一句“狗东西”,往你头上戴过一次高帽,便没完没了,何报复之心若此呢?我们党的干部如果都这等小肚鸡肠的,我看民心就要失尽了!幸亏我们的邓副主席是宽宏大量的,不曾下一道什么指示,“清查”一下在“批邓运动”中,十亿中国人个个表现如何?真若这样搞,岂不是举国上下又搞个“鸡鸣狗跳墙”么?简短地说,毕业时,我到宗英老师家面别。
宗英老师主动问我:“在北京有什么亲戚没有?”我说:“没有。”
又问:“有什么熟人朋友么?”
我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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