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冷。”蒋淑媛看了他一眼,走进去。
傅蒲生愤怒地耸肩。愁闷地想了一下,他向后院走去。但在转弯处遇见了金素痕。
“你?哪里去?”金素痕了解地笑着,问。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说,于是拖金素痕到墙边。这个恋爱者是预备去干不大光明的事的,没有料到会撞见金素痕;但此刻他又异常高兴见到她。于是,他向她热烈地说话,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诉你我是多么耽心,多么着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定见,好,我傅蒲生就没有定见!但是我却没有偏见。老实问你,素痕,你,我,扪心说话,是仇人不是?”
他热情地说,重新卷起了衣袖,准备劈下手掌去。“你说呢?”金素痕说,有趣地笑着。
“我说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跃,弯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诉你,打官司是为不可免者!我问你,清清楚楚,蒋家现在还剩几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里是那么难受,像你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啊啊,生前凄凉,身后凄惨啊!我是多么怕这条人生之路啊!你说,要是打官司,你怎样?”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无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帮不帮我的忙?”她说,讽刺地笑着。“说不上说不上。我是局外人,我是客观的。——问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怜惜地说。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谈天呢!”傅蒲生,交出了这个情报,准备接受报酬。
“哦,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傅蒲生,在这个世上,要求同情,吓!”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冷的很,你不冷吗?”
显然的,在金素痕面前,傅蒲生这个财产底恋人,是还欠缺老练的。金素痕带着讽刺的陶醉的笑容走开去。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底死亡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
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于死灭;沈丽英陶醉于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蒲生陶醉于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于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于一切人底陶醉,因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于侮弄人世。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么?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后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底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底王者安置了他底大座位——他底父亲底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有十四支,它们底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底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底光明中,蒋蔚祖底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底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路翎